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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1 / 1)

长信殿的沉默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前朝。一些先帝朝的旧臣犹如失了主心骨,全是日暮西山一般的惶惶不安,再没有之前的底气。取而代之的,一批新人开始在朝堂上活跃起来,这些人多是皇帝为太子那一年先帝为他挑选的东宫臣属,甚至还有不少文贤太子时期的东宫臣。他们年纪更轻,或沉稳厚重,或锋芒毕露,但俱是踌躇满志,野心勃勃,朝堂上下的气象顿时有了改变。

承徽二年四月三十,向来安乐升平的太平坊涌入一群兵士,玄衣肃穆,雪刃生寒,如黑浪一般卷地而来,叫人见之生惧。太平坊离皇宫最近,遍地皆是王公显贵,坊内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顿时人心惶惶,纷纷闭门闭户,人人自危。

这群人训练有素,入坊之后毫不停留,直奔王氏宅邸而去,将前后门团团围住,两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排众而出,在门前下马。

接到下人的消息,王温面沉如水地迎出门来。

“御史大夫。”来人一紫袍一绯袍,正是京兆尹罗君道与新任少尹刘仲,与他俱是熟人。

“罗大人,刘大人。”刘仲是御史刘昆的胞弟,当日御史遇刺便是王康倒台的导火索,那件事后王康虽仍势盛,但名声已是毁了。遇刺之事真相究竟如何,至今尚是一桩悬案,今日这等场合竟会见到他,王温脸色更沉,“还以为来的是京兆府的卫兵,不想竟动用了羽林卫。”

“这是上面的决定,王大人见谅。”

“今日我等必然多有冒犯,还请王大人多多包涵。”两人嘴里说着客套话,语气却不容置疑地强硬。

王温心知事情已经无可避免,只得将胸中郁气狠狠压下,沉声道:“府中尚有女眷,还请诸位勿要搅扰。”

“这个自然。”

罗君道手一挥,众军士一拥而上,跨入了王氏府门,素日唯有贵人来临才能开启的朱红大门洞开,内中一切一览无余,门房被驱赶到旁边,瑟瑟发抖。

王度独坐在书房内,隔着一堵墙,王康家里的一片嘈杂传入耳中,素来安静祥和的深宅内院,如今却充斥着重重的脚步声,军士粗声粗气的斥责和命令,男女下人惊慌的叫嚷,撞门声,瓷器砸地的脆响,茫然的哭泣,混杂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树上鸟雀也被惊到,呼啦啦一阵乱飞。

因为顾及两殿和中书令的颜面,王家这场抄家远比别人家的来得和缓,但只用听,就已能够想象那片狼藉和混乱。王氏一族本是书香门第,因太皇太后嫁给仁宗而崛起,数十年荣宠不衰,但是,那一切尊贵和荣耀,在今天戛然而止了。即便皇帝对王度一支多加安抚,不但赏赐诸多财物,还升王温为御史大夫,似乎在昭示着帝王仍然眷顾王氏,但身为王家如今的掌舵人,王度似乎已经看到家族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弱的命运。

运送抄没财物的马车,从王氏到京兆府,连成长长的一串,见首不见尾。巷道里一个人都没有,邻居们全都紧闭大门,一片萧索冷清,但在暗处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发生的一切。在事情发生之前,好事者们还私下揣测,王氏两代后族,几十年尊贵无匹的地位,重罚大约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不会成真。可一旦真的在眼前发生了,一时还来不及幸灾乐祸,只觉得心惊肉跳,兔死狐悲。

消息很快传进了宫,更被有心人传到清凉殿里。

彼时宫里小动作少了许多,王妙渝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午后便起了点兴致临水观鱼。

“原来是今日。”她笑盈盈地抓了一颗鱼食,用指腹一点一点碾成齑粉,“可惜我没能去亲眼看一看。”

宋妈妈对她的旧事略知一二,知道当年王度外放,小柳氏母女独居京中时受了王康不少欺压,以至于王妙渝暗恨多年不能释怀,便也跟着叹气:“恶人有恶报,好歹老天还是开眼了。”

“老天开眼?”王妙渝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容得恶人存活于世,老天纵使开眼,也是有眼无珠。”

宋妈妈很不赞同:“表姑娘,老天爷在上,岂能不敬。”

王妙渝微笑着洒下一把鱼食,眼中带出几分嘲讽之色。池中一双金色锦鲤追逐着同一颗鱼食在玩闹,她看着那双鱼:“宋妈妈,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你了,却总没有机会。两年前表哥特地将你接去西北,我还以为是请你去照顾他,怎么一转眼你倒跟在新任楚王妃身边了?”

宋妈妈对这个问题早已准备好答案,便回道:“方家并无体面的下人婢女,亲友中唯有少爷出身京城,我当年跟着夫人还算见过些世面,他便请了我去,好从旁襄助殿下。”

“原来如此。皇后出身边陲,定然是自幼没学过什么规矩礼仪,入京后言行举止居然能处处得体,多半都是你的功劳。”王妙渝点头笑道,“如今帝后夫妻恩爱,这桩婚事极其圆满,表哥知道了,想必也会十分高兴的。”

宋妈妈脸色有些不自然,笑容也变得勉强。王妙渝全都看在眼里,她咬了咬唇,眼底闪过一抹阴沉,心渐渐冷了下去。

几日后,一架轻纱顶的腰舆由两个宫人抬着,缓缓行至长乐门前。

出了宫门,引路宫人含笑道:“贵人,已是到了。”

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撩起纱帘,露出王妙渝秀美的脸。

稍远处王家的马车等候已久,王温确认来人是她,眉头一沉,快步迎了过去。

王妙渝回首看了他一眼,福了一福:“兄长。”

王温面无表情,点头道:“随我回家。”他转身返回,但走了几步,却发现妹妹没有跟来。他脸色顿时一沉:“你这是何意?”

王妙渝垂眸:“请恕妹妹不能从命。”

王温冷笑一声,道:“不能从命?不回家你打算去何处?这皇宫再无你容身之所,你是打算流落街头?还是以为这满京城有谁家还敢留你,愿意收留你?”

王妙渝脸上的笑立刻就敛了回去。

王温以为她生怯了,便继续冷冷道:“凭你做的那些事,家里还肯留你已是仁至义尽。族里对你诸多不满,父亲顶着百般压力来接纳你,都是看你母亲面上。你且识趣些,莫要不识好歹!”

“我若执意不识这好歹呢?”

“你说什么?!”王温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王妙渝神色自若,不急不缓地道:“我说,王家门墙我再不会入。既然你们恨我入骨,那从此以后,我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便是。”

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素来都是最温柔可人的贵女典范,王温还是头一遭听到她如此大逆不道,震惊之余,更添了怒意:“你这是什么混账话,真是岂有此理!”他不屑再同她多费口舌,上前一把拽住她手臂就往马车方向拖。

王妙渝没提防他突然动粗,顿时面容失色,惊呼了一声:“放手!”

这时,身后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拉,撞到一人身上,而王温则被一股巧劲从她身上撕开,往旁边趔趄了几步,险些跌倒。

王妙渝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乌黑的眼睛顿时亮了,一把抓住来人的手,欢喜地脱口而出:“表哥!”

薛定倾眸光锐利如刀,冷冷盯住王温。

王温狼狈地站稳身,死死瞪着他:“薛大公子,这是王某家事,阁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薛定倾嗤笑一声:“阿渝母亲是我亲姨母,我同阿渝是至亲,她的事,有什么是我不能管的?”

王温怒意更盛,但薛定倾为人凶悍,绝非善类,再看一眼旁边朱红的宫墙,王氏已经诸多是非,不好在这个地方再起冲突,只能按捺下来:“阿渝。接你回家是父亲的意思,你当真要忤逆他吗?”

王妙渝眸光清冷,挪开视线看向旁边:“我说了,我自有去处,不劳父亲和兄长操心。”

这时,突然有车马粼粼之声传来,一架华丽辉煌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几人面前,下来两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毕恭毕敬冲着王妙渝行了个大礼:“给县主请安。”

“县主?!”王温疑惑,“你何时成了县主?”

“今日成的。”王妙渝恬淡一笑,“平阳县主。赐朱姓,供养类比亲王女,并额外施恩,特准开县主府。”

王温并非鲁钝之人,顷刻便明白了,登时勃然大怒:“这便是你卖亲求荣所求的赏赐?!就为了这点虚名薄利,你便将亲父亲伯父并整个家族全都给卖了?!”

“这些在兄长眼中只是虚名薄利,于我却是无比珍贵,这是我日后安身立命之根本。”王妙渝目光冰冷,“至于卖,难道不是父亲和兄长先将我卖入了宫城吗?如今我自己将自己赎回来,又有何错之有?况且我所作所为与伯父和父亲根本毫无干系,他们纵有什么事,也不该怪到我头上来。我在宫中险些受辱,你们身为至亲,却无人为我主持公道,皇上安抚赏赐我,你居然还要说三道四,不觉得自己太过自私自利了吗?”

听她不但不认错,还反咬一口,王温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原来是我们看走了眼,竟养出了一头会反噬的母狼崽子。王氏养育你到如今,你就是这么回报整个家族的?简直是狼心狗肺。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贱人。”

下一刻,他腹上狠狠中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都险些被踹碎了。

薛定倾冷漠道:“放尊重些。”

王温怒极,抚着肚子厉声喝道:“宫城之前殴打朝廷命官。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薛定倾笑出了声:“王法算什么东西,你敢羞辱我的长辈,就莫怪我出手狠辣。便是闹到天下人面前,也该先追究你不敬嫡母的不孝之罪。你若无所谓,那便接着来。”

“你!”王温气得发抖。

薛定倾冷冷道:“给我滚!”

王温自知失言,落了把柄在他手中,咬一咬牙,只得带着人离开了。

“我们也走吧。”薛定倾回头说道。

“好。”王妙渝笑应道。她登上马车,锦绣帘幕垂下,马夫一甩马鞭,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车夫和婢女她一个都不认识,但这又有什么要紧,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从今日起,她就是皇帝下旨册封的平阳县主,日后自立门户,自己给自己做主,王家的人再不能随意摆布羞辱她。而且表哥也在身边,日后定是一片光明,称心如意。

薛定倾也翻身上马,随在马车之后,刚走了两步,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宽阔高大的宫墙,好似一条巨大坚固的锁链,将人牢牢锁在其中,半丝都看不到。他眼中闪过一抹晦涩难言的情绪,死死攥紧了缰绳。

……

紫宸殿里那身新做的短褐,皇帝想方设法推脱了两日,到底没能拗过皇后,最后还是穿上了身。归根究底还是要怪他自己,若是借口繁忙歇在太极殿,或许过几日皇后这股兴头过去,便能捱过此劫,偏生他日日要往紫宸殿跑,每晚都被软磨硬泡一番,不到两天就撑不住答应了。

于是,皇帝在少年时代学武期之后,又一次过上了白天辛苦理政,夜来辛苦锻炼的日子。这个锻炼可是真练。皇后见他伤痂位置不影响跑动,且恢复良好,连渗液都很少了。便毫不留情地开始严格起来,半个时辰下来,大汗淋漓,腰酸背痛,晚上洗浴过后直接倒头就睡,半点旖旎的心思都不剩了。

这一晚,夕阳西下时还是彩霞满天的晴朗,结果才刚到小武场,不知从哪卷出一道狂风,天格外暗沉起来,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砸。

眼看回殿是来不及了,皇帝道:“去竹屋避会儿雨吧。”

幸好有这个决定,他们刚踏入竹屋的门,便听见外头震天响一声雷,下一瞬,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竿竿翠竹被打得摇曳纷纷,噼啪声此起彼伏。

一回生二回熟,再次登门,皇后对此地已不算陌生,她熟门熟路摸出火折,点燃了小琴桌上的蜡烛。

“咦?”她有些惊讶,“这里分明无人来,蜡烛却是换过的。”这是一支新烛,不是上次用过的那支。

但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只当是打扫的人太过勤谨,没怎么放在心上。

橘红灯火一亮,屋内湿凉气息仿佛消散了不少。她回身问道:“可淋湿了?”

皇帝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浅色光芒映在他脸上,眉目间似乎多了些说不出来的深深倦意。

皇后突然发现,从进屋起这人就没再说过话。她忙起身走了过去:“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着凉了?”

皇帝将她贴在额头试体温的手拉下来:“无事,不必担心。我们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就回去。”又将她拉到琴桌边,就着蒲团坐了下来。

大雨将炎热驱散了许多,竹屋四面通风,十分凉爽。两人灯下闲聊了几句,皇后就耐不住,她四下一看,目光落在墙壁上镶嵌的那床琴上。

上次初见时就很疑惑,好端端的为何把个琴嵌在墙上。琴这种物件,但凡木头好些,斫琴师出色些,便十分不菲,若有那流传于世的名琴则更是价值连城。能正儿八经摆在先帝琴室的东西,多半不是凡品,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沦为壁花这般凄凉吧。

皇帝见她视线一直盯着旁边,便道:“在看什么?”

“这把梁鸾琴。”她问,“可有什么来历?”

皇帝顿了顿,道:“此琴名‘良臣’。是我年少时亲手所斫。”

“你自己做的?!”她立时来了兴致,到处扫了一圈,视线盯住了烛台,便伸手将蜡烛取下,一脸跃跃欲试地提着空烛台往墙边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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