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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1 / 1)

“卫公子,请问你能给多少酬金?”

楼蔚目光诚挚:“若能助我,每人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听起来不算多,但这里总共数百人,加起来就是数百两。

再说了,重金不重金的,只要这小子在手,京城那位富豪亲戚会不给钱?

他正要拒绝,蒋勇却走过来。

郑义想了想,他是老大,小弟们的钱就是他的钱,这么一来,他便能拿到二百两!

不就挖坑埋人嘛,不亏!

阿大眼眶瞬间湿润,他垂着头默默抹眼泪。

这里有数百壮士,只是挖坑埋人的话,花不了多少工夫。

可郑义急着要去京城啊!

带的伤药都已遗失,他只能忍痛跟着队伍往京城走。

他不是不想为兄弟们收尸,可眼下情形不允,这些人肯定不愿意耽搁行程。

郑义等人完全不懂“诗”,以为楼蔚真的只是在大声吟诗而已,并未在意。

楼蔚仔细瞅了楼喻几眼,见他确实没有异样反应,这才悻悻回到阿大身边。

他审视着楼蔚。

楼蔚被他眼神所慑,不由后退半步,却还是执拗地盯着楼喻。

除了楼喻,在场没人能听懂,但这不耽误他们齐刷刷等楼喻表态。

经过一夜休息,阿大气力稍稍恢复,只是身上的伤尚未处理,血痂与衣服凝结,稍稍一动,就牵扯得生疼。

不管怎么说,将公子安全护送入京才是重中之重。

楼蔚红着眼道:“保护我的兄弟们惨死荒野,我于心不忍,想让他们入土为安,诸位壮士若能助我,我定铭记于心!”

怎料楼蔚忽然道:“郑壮士,能否烦请诸位兄弟再帮一个忙?我定重金酬谢!”

郑义:“……干什么?”

却见楼喻目露诧异:“卫公子竟有早起吟诗的雅兴,在下佩服。”

他目光纯然,丝毫看不出作假。

蒋勇也颔首表示同意帮忙。

一行人回到昨夜遇难之地,那儿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遗容惨烈。

每具尸体的衣服都被人扒开,身上除了一件蔽体的衣物,其余都被人抢走,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楼蔚和阿大面色苍白,目露哀恸。

蒋勇同兄弟们对视一眼,纷纷心有余悸。

幸亏殿下高瞻远瞩,让他们做了伪装。

要是他们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或许会跟卫公子遭遇同样的意外。

一人率先站出来,半跪于地,为死去护卫整理遗容。

是周满。

作为原府兵统领,周满在府兵心中还是有些威望的。

虽然他因犯错,被殿下罢黜统领一职,成为底层士卒,但依旧如鱼得水,没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毕竟整个营中,除了霍延和李树,没有人能打得过周满。

蒋勇本以为周满会一直被殿下放逐,没想到这次京城一行,殿下会特意带上他。

周满一路上全都服从安排,混迹府兵中间,一点也不冒尖,导致他没什么存在感。

忽然率先站出来,着实惊到了蒋勇。

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正面目沉肃地为死去的护卫收殓遗体,仔细而谨慎。

不知怎的,一股酸意上涌。

蒋勇深吸一口气,招呼兄弟们一起帮忙。

人多力量大,不过半日,他们就让所有护卫入土为安。

楼喻一直待在马车里,问霍延:“共有多少护卫?”

“五十人。”

楼喻惊讶:“这么少?”

沧王怎么想的?只让世子带五十人入京?

藩王入京,领护卫不得超过二百,楼喻就足足带了两百府兵,一个也不少。

沧王只给儿子安排五十个人,是真不知道世道已乱吗?

霍延道:“沧州富庶,许是不见纷乱。”

楼喻看的第一本游记就是《沧州趣闻录》,清楚沧州是个富饶之地。

但再富有,也不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吧?

难怪这位沧王世子看起来有些天真单纯。

埋完人,车队终于出发。

楼蔚马车、行囊都被掳走,只能和阿大徒步而行。

可惜他养尊处优,加上身材略微胖硕,没走一会儿就迈不动腿。

阿大昨夜受伤,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发起了低烧,同样走不动路。

郑义一直派人盯着他们,见他们拖后腿,正要发怒,忽听前头传来楼喻的声音:

“卫公子,我借你马车用,等到了京城,你给我五十两如何?”

楼蔚一直忧心阿大,闻言大喜:“甚好甚好!多谢郁先生!”

他连忙去扶阿大:“你受了伤,赶紧去车上休息!”

阿大摇摇头:“公子去。”

那边郑义一听,娘的,郁先生属实有才啊!这笔买卖太他娘的划算了!

这么一来,他不仅连赁车的钱都省了,甚至还能赚几十两银子!

读书人脑子就是灵光!

“卫公子,我也可以借你用用,你看五十两成不成?”

楼蔚不由愣住,他本来只想给阿大借车的。

见他沉默,郑义不爽了:“怎么着,看不上老子的马车?”

楼蔚正不知所措,楼喻替他出了主意:“卫公子,你让阿大上郑壮士的车,你来坐我的车。”

“多谢郁先生,多谢郑壮士。”

楼蔚躬身一拜,感激不尽。

见公子有车坐,阿大也不强撑着,遂上了马车。

楼蔚跑到楼喻马车这边,喘着粗气道:“郁先生,我就坐外头好了,不进去打扰你。”

楼喻不由失笑。

从昨夜和今早的事来看,这孩子虽单纯了点,但心性良善,也懂几分察言观色,挺不错的。

他也没好心邀他入内,只道:“前面要是路过村镇,你到时可以买些伤药。”

楼蔚乖乖点头,“多谢郁先生!”

一路再无波折。

九月初四,一行人终于抵达京郊风波亭。

此地官道齐整,风物繁华。不远处城墙巍然耸立,气势磅礴。

不仅郑义,就连楼喻都暗自惊叹。

不愧是京城,大盛第一城池。

众人在风波亭外休整。

郑义没见过大世面,被京城的威严肃穆所慑,心中直打鼓,忍不住跑来问楼喻:

“郁先生,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楼喻瞥一眼楼蔚:“他说有重金酬谢,眼下咱们将他安全护送到京城,总得先清清账吧?”

“没错!”

郑义由衷赞同,先把到手的钱拿了再说。

楼蔚不由看向阿大。

经过数日休养,加上途中买了伤药,阿大伤已好得差不多。

他虽忌惮楼喻和郑义等人,却也是真心感激他们的。

若非这伙人,他和公子恐怕没命抵达京城。

这一路上,他们又遇上不少流寇匪徒,但因这群人气势凛然,让那些流寇不敢上前,这才安然无虞来到京城。

出发前,他们根本没想过,世道竟已这般乱了。

阿大整整心神,诚心道:“若诸位壮士愿意,在下这就与公子入城拿钱。”

“要是你们进去就不出来,我们怎么办?这不行!”郑义断然拒绝。

楼蔚道:“我留下,让阿大去城里拿钱。”

郑义点点头,“快去!”

阿大虽不放心楼蔚一人,却只能听从,独自去往城门。

所幸印信一直贴身携带,没有被流寇抢走。

他顺利进了城。

楼喻适时道:“义王,入紫云观一事不能再耽搁,要不你在这等酬金,我先去紫云观。”

郑义惊讶:“郁先生不等阿大了?”

“不等了,”楼喻笑了笑,“卫公子和矿石就交由你们看守,所得银两皆由你们收着。”

郑义虚伪道:“这怎么好意思?”

楼喻微微一笑:“毕竟赁车的定金是你出的。”

“好说好说,”郑义笑容真诚了些,“那我就在这等先生好消息了!”

楼喻当即召集府兵。

郑义愣住:“你要带走所有人?”

“排场越大,就越不会被人看轻。”楼喻跟他解释,“我一无身份,二无信物,只能试试这个法子,希望不会被紫云观拒之门外。”

楼蔚心道:紫云观有这规定吗?只要有钱都能上去啊。

他纳闷地眨眨眼,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说比较好。

郑义完全不懂,只能任由楼喻忽悠。不过就算楼喻骗了他,这趟他们也不亏。

手里还攥着个小子能换钱呢!

楼喻领着众人走出五里地,于一处庄院外停下。

冯三墨依旧一袭玄衣,静立恭候。

除楼喻和冯二笔,其余人都目瞪口呆。

三墨大人怎会在此?!

冯三墨立刻行礼:“殿下,一切事宜奴已备妥。”

“辛苦了。”

楼喻伸手握他手腕,实打实地将他扶起,笑道:“你送的砚台我很喜欢,多谢。”

冯三墨耳尖倏然泛红,口拙难言。

他面上虽从来不显,但内心对楼喻的忠诚和崇敬不比任何人少。

得殿下一句夸赞,只觉得所有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冯二笔适时道:“殿下,咱们先进去歇歇脚吧。”

“好。”

这处庄院位于京郊外,是楼喻安排冯三墨发展京城暗线时,特意嘱咐他买下的。

院中停着藩王规格的豪华马车,送给贵妃的贺礼也罗列整齐,丝毫不见损坏。

冯三墨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派去买矿石的人也安排好了?”

楼喻行至正堂,坐下问。

“已经交待妥当。”冯三墨应道。

楼喻饮了一口茶,只觉清新提神,齿颊留香。

他不由笑起来。

冯二笔端着温水进来,浸湿巾帕,替楼喻洁面净手。

边伺候边问:“殿下,您将卫公子独自留下,就不怕郑义伤了他?”

他家殿下就是心地仁善,一路都对卫公子照顾有加,怎么临了直接将人丢给郑义呢?

楼喻道:“你可知他是谁?”

“不是沧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吗?”

冯三墨不由看一眼自家哥哥,心里叹了叹。

“若我没猜错,他是沧王世子楼蔚。”

冯二笔瞪大眼睛,“沧王世子?!”

他惊愣好一会儿,才满脸同情道:“那、那他也太惨了。”

堂堂世子殿下,竟遭此横祸,不仅死了五十个护卫,丢了所有贺礼,还差点被流寇杀害。

想到这,他又开始拍马屁:“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咱们一路顺利到京城。”

楼喻垂眸,若非他们队伍多了三斤坡的二百人,说不定就算装成难民,也会被人盯上。

难免会有几番恶战。

“奴记得,沧王妃的妹妹嫁到了京城,沧王世子说的亲戚,不会就是他这个姨母吧?”冯二笔问。

楼喻颔首:“京城杜家。”

杜家有二品大员在朝,岂会怕三斤坡那群匪寇?

若杜家讲道理,直接拿酬金换人,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杜家不讲道理,反正他已不在风波亭,吃亏的只是郑义等人。

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拜访紫云观的无名小卒。

至于入京贺寿会不会被楼蔚认出来,他压根不在意。

届时郑义等人已经返程,即便他被楼蔚拆穿身份,也无甚影响。

他在途中帮了楼蔚,楼蔚只要不忘恩负义,就不会再提此事。

冯二笔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他家殿下在下什么棋。

拨云弄日,却又置身事外。

绝了!

而风波亭那边,郑义等人还在苦苦等待。

既等阿大出城,又等楼喻回来。

眼见太阳即将落下,城门都要关了,郑义终于不耐烦,凶狠地问楼蔚:“阿大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吧?!”

楼蔚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有亲戚的,只是京城很大,来回需要时间,准备银子也需要时间,你要知道,越是有钱人家,取银子越难,要先去账房……”

“行了行了行了!”郑义哪懂那么多,“我就再信你一次!”

最多再等一夜,明天要是再看不到阿大,他就将这小子宰了。

忽然,城门处涌来一大队人马,为首的年轻公子纵马而来,端的是风流不羁,贵气逼人。

他身后有数十护院,皆手持长棍,面容凛然。

阿大跟他们穿得不一样,郑义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瞳孔微缩,这架势,恐怕卫公子确实非富即贵。

郑义是个识时务的,他是万万不敢在京城外跟达官贵人起冲突的。

遂挂上一个笑脸,问楼蔚:“可是你亲戚来了?”

楼蔚点头,面上虽带笑,眼中却不见喜意。

他仰视着纵马冲来的人。

那人相貌端正,锦衣华服,居高临下看向楼蔚,眉头微皱:“你怎么又惹事儿了?”

楼蔚低首:“表哥,劳烦你跑一趟,借你的银子我会还给你的。”

杜谨挥挥手,不耐烦道:“谁要你还这点钱了?”

他到底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扬手吩咐护院,将一个小木箱放到郑义面前,高高在上道:

“多谢诸位一路护送我这表弟,这里面共二百两银子,算作酬劳。”

郑义:“……”

怎么只有二百两?!

他立刻道:“我们救了他一命,他当时说会重金酬谢;我们帮他埋尸,他说一人一两;我们又借他马车,总共一百两。这些加起来远不止二百两吧!”

就算是权贵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杜谨目光轻蔑:“又不是我答应你们的。”

二百两,足够这些贱民过活了,可惜这些贱民就是这么贪婪。

“欺人太甚!”郑义怒火中烧。

眼看硝烟弥漫,楼蔚突然抬首道:“表哥,你借我一千两,我会还你的。”

郑义连忙闭嘴。

一千两!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趟生意是划算。

杜谨很不耐烦:“借你?我一下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钱?”

郑义看看杜谨,又看看楼蔚,感觉这两人不对劲啊。

不会是想赖账吧?!

要是郁先生在这就好了,还能出出主意。

楼蔚神情郑重:“表哥,要不是他们,我和阿大也会被流寇砍死,救命之恩,酬谢再多都不为过。”

他咬牙相求:“你要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我可以在这等,等你凑齐了再来换我。你放心,我说借你就借你,不会赖账的。”

听他这话,郑义都忍不住有些感动。

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可惜杜谨只觉得烦,他语气很冲道:“你非要让别人看我杜家的笑话吗!”

他若丢下沧王世子在城外过夜,明天就会有人参他杜家一本,他们杜家就会被全京城的人耻笑。

他本就不想来管这个烂摊子,眼下楼蔚又这么倔,杜谨暴脾气上来,喝道:“城门就要落钥,你别废话了,赶紧跟我回府!”

言罢示意护院上前去捉楼蔚。

楼蔚是个言而有信的,奈何杜谨不讲道理。

冲突不可避免。

郑义怎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他直接扯住楼蔚胳臂将他往后藏,脸上疤痕狰狞恐怖。

“不给钱就别想带人走!”

这理儿他到哪都说得通!

杜谨双眉倒竖,就要呼喝护院去抢。

阿大突然道:“公子!您先随杜少回府,小人留下!”

又面向郑义:“一千两匆忙之间确实凑不齐,不如先由公子入府禀明缘由,明日凑齐银两再来,如何?”

郑义觉得有道理,反正楼蔚不像是能抛弃阿大的人。

他点点头,让人搬回二百两,告诫楼蔚:“明天你要是不带足八百两,我就割了阿大的脑袋!”

楼蔚郑重颔首。

如今只能他亲自入杜府求姨母了。

郑义一群人就这么枯等了一夜。

翌日上午,楼蔚没来。到了下午,楼蔚还是没来。

郑义嗓子都在冒烟,朝阿大吼叫:“他怎么还不来!他真的不管你了?!”

阿大:“……”

他相信自家殿下,可杜家什么态度,就不好说了。

就在郑义濒临爆发之际,楼喻派人传来了好消息。

来人穿了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贫道来自紫云观,敢问善信是否姓郑名义?”

郑义精神抖擞:“我是郑义!”

他瞅瞅道士身后,没见楼喻身影,不由问:“郁先生呢?”

道士笑着说:“郁先生与道法有缘,慧根深重,已决定入观修行,不理俗世。”

郑义懵了:“那矿石……”

“善信勿忧,有郁道友作保,这些矿石皆可卖与敝人。”

郑义面露惊喜。

“不过,得先验验品质。”道士假模假样地瞧了瞧,面色沉凝。

郑义忐忑:“怎么样?”

“并非上品,敝观本不会收纳,不过这次贫道可以做主买下。”

郑义急了:“那以后呢?”

他还有好多好多矿呀!

“莫急,”道士悠悠一笑,“贫道识得京城内外不少观主、道友,他们或许会愿意收,若是价钱适合,我可为善信引荐。”

郑义红着眼:“多少?”

“一石原石一千文。”

郑义算了算,一两硫磺粉都可以卖一千文了,他这一百斤原石才能卖一千文,差得也太多了吧!

道士又说:“买了原石,还得花高价请工匠提炼,别看原石个头大,能提炼出来的却极少。”

郑义想了想,价格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挖矿他们只需要出力气,几乎无成本赚钱。

“道长能为我引荐多少道观?”

道士不耐烦了:“你若愿意交易,咱们就此银货两讫;你若不愿,便自行离去吧。”

郑义硬着头皮问:“那我们回去后还用不用挖矿?道长给个准话。”

道长道:“等善信回去,自有人前往三斤坡收购,你们只需挖矿便可。”

有人专门去收购,不用他们自己运送?!

郑义又高兴起来,这可太省事儿了!

自然满口答应。

消息传到庄院,楼喻正把玩着玉印,闻言一笑:“办得好,有赏。”

冯二笔亦眉开眼笑:“还是殿下深谋远虑,连矿工都不用另找了。”

只是杜家办事实在不地道,连一千两都不愿借,搞得郑义他们一直堵在风波亭,耽误殿下车驾入京。

“殿下,杜家又不是拿不出一千两,沧王世子也言明是借,为何他们不愿借银?”

楼喻冷笑:“杜家乃天子近臣,许是得了什么消息。若是楼蔚日后无力偿还银钱,他们现在又何必砸出去呢?”

“不是说沧州富庶吗?怎会无力偿还?”

楼喻道:“你当皇帝真不知世道险阻?他连给贵妃贺寿的招都用了,可见有多急迫。”

藩王入京途中若是出了意外,那是他们自己倒霉,与皇帝没有关系。

若是藩王不愿为贵妃贺寿,不管是直接拒绝、假装重病,皇帝都可顺势发难。

若是藩王派遣世子来,那好办,以世子为质,逼迫藩王放弃手中权力。

冯二笔转过弯来,问:“若是藩王不顾世子性命呢?”

楼喻笑:“个别几个,不足为虑。等他收拢大多藩王的军权,还怕剩下的几个?”

皇帝想削藩,不过是担心藩王拥兵自重,暗中发展势力,觊觎皇位罢了。

冯二笔不禁担心:“那殿下,咱们该怎么办?”

毕竟庆州的变化,大家有目共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将玉印收入匣中,吩咐道:“车驾准备好,明日进城。顺便叫霍延来见我。”

冯二笔惊讶:“被郑义他们瞧见怎么办?”

“放心,杜家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京城笑柄的。”

再说了,如今郑义等人有奔头,不至于真的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与高门大户硬碰硬。

他们会识时务的。

霍延应召前来,便见楼喻拎着竹篮子踏下台阶。

“月色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霍延扫了一眼竹篮里的物件,心脏咚一声,剧烈跳了一下。

冥纸、香烛、贡品等,全都整整齐齐摆在篮子里。

他想起三斤坡那晚,楼喻跟他提过,入京后要与他一起拜祭父亲与兄长。

霍延眼眶微微发热。

他哑声道:“好。”

两人相携离开庄院,冯二笔提着灯笼随行左右。

当日霍大将军和霍少将军被斩,尸首分离,惨烈无比,甚至死后连愿意为之收尸的人都没有。

因为不敢。

二人足足陈尸三日,才有人终于看不下去,陈情朝堂,说是尸体会惊扰百姓,且死者为大,不如入土为安吧。

于是,两位将军连副棺材都没有,只被旧席草草裹了,随便丢在荒山野岭,挖坑埋了。

他们生前战功赫赫,死后却如此凄凉。

楼喻早就派人打听清楚埋尸之地,就在庄院后头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静无人,偶或闻得几声乌鸦叫,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响。

楼喻问:“我只打听到两位将军的墓,却不知两位将军夫人墓在何处。”

两位将军被斩当日,二位夫人因不堪受辱,皆自缢身亡。

霍延被人偷袭打晕,醒后等着发卖。

本来凭他的武功,他可以偷跑出来,可惜他被人下了药,手足无力,就像砧板上的鱼肉,等着被人宰割。

母亲和大嫂的遗体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恸,应了一声:“多谢。”

楼喻叹息:“朝迁市变,野荒民散,此番乱象,皆因佞臣扰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将军泉下有知,恐怕会痛心疾首,抱恨黄泉。”

夜风呼号,树影萧萧。

霍延仰首望天,弯月如满弓。

他想起父亲与兄长教他习武射箭的场景,泪珠不由自主滚落而下,悄无声息地没入贫瘠黄土。

楼喻由衷感慨:“沧海横流,玉石同碎。我等身若浮萍,如提线木偶,何其渺小无奈。”

“殿下。”

霍延低哑着唤了一声。

他红着眼,借着暗沉的夜色,肆无忌惮地凝视着楼喻。

“你若愿荡平奸宄,还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殚诚毕虑,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楼喻心怀宏愿。

他愿意拼尽全力,为天下、为百姓、为霍家、为自己,守护这份难得珍贵的胸怀。

楼喻看他一眼,神情肃穆:“到了。”

两个坟包立于面前,坟上草木茂盛,虫蚁密布。

楼喻将祭品交给霍延,同冯二笔站在一旁静观。

长夜生寒,何其难熬。

霍延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少年痛哭无声,素来挺直的肩背颤抖不息。

霍家人从不轻易流泪,他不能惊扰父亲和兄长,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他只觉愧对父亲和兄长,因为他连为他们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霍延直起腰身。

他已平息悲痛,目光坚定灼然:“回去罢。”

总有一天,他会光明正大为亲人立碑刻字,总有一天,他会还霍家一世清名!

楼喻在他起身后,行至坟包前,郑重躬身行了一礼,以示敬意。

霍延目光轻颤。

两人相携返回庄院,比起来时,月光似乎更亮了。

楼喻忽然开口:“正乾二十五年,众藩王入京贺寿,我亦在列。”

察觉霍延目光投过来,他不紧不慢继续道:

“那是我第一次入京,我心怀期待地踏上路途。入了京城后,我发现京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霍延神色微凝,蹙眉瞧着楼喻,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它如此繁华,却又如此不堪。”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着措辞,“遇上了不好的事?”

楼喻轻轻一笑。

“霍家二郎名满京华,我自然心生结交之意。他们满脸善意地带我去见他,带我去同他结交。就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驻足点点脚下,看向目露震惊的霍延。

“他骑着一匹神骏,意气风发,潇洒不羁,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他的身旁围拥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世家公子,他们都在追捧他,恭维他。”

霍延嗓音干涩:“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地里,他们嘲笑我,讥讽我,说我不过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结交,说我连给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死寂。

“我被按在泥里,睁眼看着那匹马离我越来越近,它真的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马都好看。”

霍延握紧拳头,“我……”

他清晰地记得,四年前皇帝过寿那段日子,他与藩王们没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不记得庆王世子。

楼喻神色温润,目光平和:“你从我们身边策马而过,没有看我们。”

“我……我不知道。”霍延难堪地低下头。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许他当时看到了,却只当是一群纨绔在嬉戏玩闹,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他本该注意到的!

冯二笔忽然爆哭出声,边哭边道:“殿下,奴、奴没能保护好你,您受苦了!”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纨绔玩弄戏耍,被人按在泥地里不能动弹,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霍延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霍家失势后,素无交集的庆王世子会突然将他买回府狠命折磨。

楼喻轻轻一笑,拍拍霍延的肩。

“旧事已往,我今日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翻旧账,而是想说,当日那些捧着你的人,未必是真想捧着你;当日欺辱我的人,依旧会欺辱我。

“你我一旦入京,对你落井下石者有之,对我戏耍玩弄者亦不会少,你可明白?”

霍延目光坚定:“我明白。”

他不惧别人嘲笑辱骂,他只是忽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人。

四年前,他不过十岁而已。

心中最后一丝芥蒂,早已潜入这无尽黑夜中,再也找寻不到。

他执着地问:“四年前,你也在经历着那一幕吗?”

楼喻愣了下,暗自失笑。

这人还坚定自己“一体双魂”的症状吗?

实在过于可爱。

楼喻笑着点头:“对,我看到了。”

不过是从“楼喻”的记忆中看到的。

正因为那次经历,“楼喻”的心性才会大变。

他一次又一次被噩梦纠缠。

霍延高高在上的孤傲,以及那匹神勇无双的骏马,都让他不断陷入自惭形秽的痛苦中。

他让郭棠帮忙购买良马是因执念,他买霍延入府折磨也是因为执念。

霍延眸中复杂难言,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

“抱歉。”

“错的不是你,是那些人。”楼喻洒然笑道,“明日入城,你可做好准备了?”

霍延:“……”

他不能以护卫身份进城,只能以“男奴”身份陪在楼喻身边。

楼喻哈哈笑起来,调侃道:“放心,本世子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霍延:“……”

九月初六,巳时正,庆王世子车驾出现在风波亭外。

冯二笔偷偷掀帘往外看,忽地惊喜道:“殿下,郑义他们真的都不见了!”

“嗯,郑义识时务,不会跟杜家硬来,只能选择返程。”

楼喻整整衣袖,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霍延身上。

少年修长挺拔,着一身云白,因未及弱冠,墨发仅用丝带束于脑后,眉目俊美,气质凛冽,不愧是世家培养出来的郎君。

霍延略感不自在,试图转移注意力:“藩王入京,府兵只能停驻行馆附近,不得靠近皇城与宫城。”

“无碍,”楼喻神色淡定,“我会带二笔和你入住侯府,毕竟是侯府,闲杂人等不敢乱来。”

冯二笔撅起嘴,“殿下,侯府就算了吧。”

楼喻不由笑道:“怎么,你对咱王府的郡马有意见?”

“不是奴对他有意见,是他对咱王府有意见。”冯二笔实话实说。

楼喻笑容依旧,目光却泛冷:“管他如何,只要他不欺负姐姐就行。”

然暗部之前传来消息,他这位大姐夫倒是有些道貌岸然呢。

他必定要亲自去瞧瞧,倘若大姐受了欺负,他们侯府也别想好过!

藩王入京,依礼制,是要在行馆落脚的,但也可自行选择住所,只是随行府兵必须驻扎在行馆附近,不得擅动。

若有另择居所者,必须先至行馆核验身份后,才能离开行馆。

换句话说,楼喻就算要借住大姐夫家,也得先到行馆,签完字,核对身份无误,才能随意走动。

庆王世子车驾尚未入城,便有信使报至宁恩侯府。

楼荃立刻遣人备车,领一众仆从前往行馆迎接。

只是有人比她更快得到消息。

楼喻车驾尚未抵达行馆,就被人拦下。

这可是在大街上,旁边还有不少百姓围观呢。

蒋勇立刻上前:“谁人敢拦世子车驾!”

“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少年轻蔑呵斥,眼睛盯着马车,“楼喻,你出来!”

楼喻:“……”

够嚣张啊,他喜欢!

他不怕麻烦,就怕无事可搞。京城的水已经很浑了,他再搅上一搅又如何?

楼喻立刻掀帘而出,一脸跋扈:“哪来的田舍奴,竟敢对本世子不敬!”

众人听他这话,本以为是个面目狰狞的嚣张世子。

却见少年眉目如画,身形颀长,端的是霞姿月韵,清贵难言。

楼喻扫视过去,拦路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身边簇拥着另外几位世家公子,身后护院成群。

这哪是拦路?这分明是来打群架的!

少年气得面色涨红:“你敢骂我!”

“是你先骂本世子的护卫!”楼喻愤怒对吼。

蒋勇一脸感动,殿下为他出头的感觉真好!

可他也知轻重,他们刚入京,实在不宜多生事端,便偷偷看向冯二笔。

见冯二笔也是满脸愤愤,一副要干架的模样,不由闭起了嘴。

罢了,殿下这般神慧,何需他来提醒?

还是看戏吧!

“楼喻!”

拦路少年气急败坏,刷地一下甩出手中马鞭。

事情发展得太快,马鞭甩向楼喻面颊,好在楼喻反应迅速,鞭子从侧脸堪堪划过,差一点就会破相!

忍吗?势必不能忍!

他高呼一声:“敢打本世子!给我狠狠打回去!”

府兵唯楼喻马首是瞻,根本不用考虑拦路人能不能揍,反正胆敢欺负他们殿下的人,都该死!

府兵冲了,拦路护院能不冲吗?

双方立刻混战在一起,围观百姓纷纷四散逃开,躲回家中透着门缝往外看。

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霍延坐在车厢中,目光冷厉,右手微动。

拦路少年突觉手腕一痛,没能抓稳缰绳,正值马匹受惊,前蹄高高扬起,他一个不小心,直接滚落下马。

伴随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少年的惨叫响彻京城上空。

楼喻眉头一挑,悠悠然回到马车里,用眼神询问霍延。

霍延摊开手,表示空空如也。

他可什么都没干。

楼喻想到了“近墨者黑”这四个字。

他是不是把人给带坏了?

街市如此混乱,负责巡防的武卫迅速赶到,试图让两方人马分开。

但谁都没给武卫们面子。

直到拦路少年断腿被人踩到,受到二次伤害,再次惨叫出声,才有人发现。

“二公子受伤了!二公子受伤了!别打了!别打了!”

护院们倒是听劝,可是府兵们不听劝啊。

殿下不叫停,他们就继续揍。

护院们欲哭无泪,只能一边挨揍一边去拯救二公子。

可惜府兵实在太凶,他们根本招架不住。

眼看二公子痛得晕过去,护院们终于忍不住,跑到楼喻车驾前求饶:“世子殿下,二公子受伤了,请您放过他吧!”

楼喻冷笑:“你们二公子失礼在先,本世子为何要放过他?”

护院放出杀手锏:“他是宁恩侯府的二公子啊!”

楼喻假装惊愕,掀帘而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

“世子殿下,快放过二公子吧!”

楼喻立刻高喊:“别打了!都是自家人!”

蒋勇等人立刻收手,回到马车旁边,一个个满脸煞气。

就在这时,一人骑马领兵而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那人相貌英俊,器宇轩昂,穿着武卫司的公服,本来面容严肃,却在看到地上的少年时,面色大变。

“怎么回事?!”

家仆找到主心骨,立刻叫屈:“大公子,二公子叫人打伤了!”

男人迅速下马,行至少年身边,急道:“速速送去医馆!”

家仆听令,手忙脚乱将断腿少年抬走了。

男人倏然看向楼喻,眼神冰冷。

许是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忽视了楼喻的车驾规格,高声下令道:“来人,将伤人者全部押去衙门!”

楼喻惊叫一声:“大姐夫!你要送我去衙门?!”

男人陡然惊愣住,“你叫我什么?”

楼喻委屈看他:“难道你不是谢策?还是说,你连自己的妻弟都认不出来了?”

谢策:“……”

这都什么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喻崽:月底了,诸位慷慨美丽的小姐姐们浇点营养液吧,好让我茁壮成长~

ps:不要养肥了!快看!跟读的越多,作者会越勤奋!(叉腰望天)再养作者就要凉了(轻轻啜泣)

回答一下昨天评论区的问题,辈分表有很多句,这只是其中一句,喻崽的辈分不在里面。且辈分不是必须出现在名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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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霍延出身名门,自家也有类似辈分表,联系楼蔚昨夜说辞,便猜出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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