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桓崇郁从未见过这么爱笑的小孩儿,刚满月的孩子,凝视着他,静静地笑,因这小姑娘皮肤白,眼神温润又明亮,笑起来如娇花照水,很讨喜。
谭若贞抱着雪昭往桓崇郁身边走。
十二殿下虽是皇子,但也毕竟只是个孩子,她没有那么大的防心,忍不住想将自己的女儿给五岁的小殿下看一看。
桓崇郁明白谭若贞的好心。
然而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雪昭,冲晋国公夫人和谭若贞微微点头示意,就带着郑喜走了。
晋国公夫人见人走远了,才揽着谭若贞进屋,说:“十二殿下从小就这个性子,七个皇子里头,就他自打生下来便不爱说话,别管他了。”
谭若贞抱着女儿,轻轻地拍了拍孩子的背,脸挨着雪昭,笑着和母亲说:“我只是觉得殿下年纪小小,却不像个小孩儿……”
晋国公夫人说:“宫里皇子那么多,子凭母贵,十二殿下的生母位分低,宫里头的太监、宫女不也是捧高踩低的。”
谭若贞感慨道:“皇上的孩子也会这样啊……”、
晋国公夫人一下子就心疼起来,觉得女儿可能想到了什么委屈的事,才感同身受,眼一红,抱了抱女儿。
母女连心,谭若贞赶紧笑道:“娘,女儿没事。”
晋国公夫人又去看孙女,牵了牵雪昭的小手,说:“这孩子,怎么从小就这么爱笑,瞧她笑得,眼睛像月亮……来祖母抱抱。”
谭若贞将女儿给了母亲抱。
桓崇郁在国公府里用过雪昭的满月宴,就和皇兄们一起回了皇宫复命。
同回宫中见嘉延帝的,还有大高玄殿的道士。
“皇上到东苑看亲卫们击球去了。”
皇子们到乾清宫时,内侍这般告诉他们。
皇子们又都一起去了西苑。
嘉延帝听说儿子们来了,正好在外面也晒热了,移驾殿内,见儿子们,问他们晋国公孙女的满月宴办得怎么样。
皇子们一一到御前叙述所见所闻。
轮到桓崇郁,他刚起了个头,嘉延帝似乏了一般,吩咐内侍:“把东西拿过来。”
内侍托了托盘近前。
桓崇郁缓缓退回兄弟中间,将之前未说完的话,全咽进了肚子里。
嘉延帝和儿子们说:“西苑新建的大殿要竣工了,礼部拟了几个字送过来,来,都帮朕挑一挑,看看哪个字好。”
皇子们序齿上前,桓崇郁仍是最后一个,一共五个字,兄长们选了四个,还有一个没有人选,是个“泰”字。他没得选,就选了这个没人选的字。
内侍将十二殿下选的字,呈到嘉延帝面前。
嘉延帝认真看了看,念了出来:“泰……十二为什么选泰字?”
桓崇郁欠身道:“回父皇,泰字吉利,否极泰来,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
嘉延帝怪异地笑了一声,撂下‘泰’字,说:“年纪不大,心倒是宽,已经将国、民都往心里装了?”
桓崇郁的头也越发低,稚嫩的脸庞上,显出惶恐:“父皇息怒,儿臣失言。”
音落,稚嫩的膝盖几乎是砸在了石砖上。
嘉延帝冷淡地说:“的确笨嘴拙舌。”
似乎暴风雨将来。
殿内跟着跪了一片,静可闻针。
气氛压抑至极,嘉延帝又突然和和气气地道:“就这个‘泓’字,送去工部,让他们快点把牌匾做好。”
“是。”
其余皇子都纷纷道:“‘泓’字好,恭贺父皇喜得新殿。”
桓崇郁也说:“恭贺父皇。”
嘉延帝懒懒地“嗯”了一身,挥着宽袖,说:“都下去吧。”
“儿臣告退。”
嘉延帝还在等人,他撑着脸,朝近身的宫人示意一眼,就闭眸休息了。
等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
宫人说:“回皇上,几位皇子出了殿后,没什么异常的脸色。”
嘉延帝挑眉问道:“十二也没有?”
“没有。”
嘉延帝拧了拧眉,眉心竖纹十分深重。
这儿子有飞龙之命,将来必定要克他,现在却一点苗头都没有,也不知是道士断错了,还是这小子藏得深。
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道士来了,走上前来,跪道:“参见皇上。”
嘉延帝懒洋洋地问:“相面相出什么了没有?”
道士欲言又止……他早听说过嘉延帝阴晴不定、疑心重。
他一会儿看出皇子身上的紫气,一会儿又看出凤命,只怕说出来嘉延帝以为他信口胡诌,会掉脑袋。
嘉延帝听不到声音,眼睛瞪了瞪,犀利地盯着道士,质问道:“朕面前,有什么不可说?”
道士惶恐道:“回皇上,贫道看出……看出……晋国公的孙女有……有凤命。”
说完,他两腿抖如筛糠,伏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哪知嘉延帝突然放声大笑,拍着椅子说:“妙,妙,妙。”
道士和内侍都一脸发蒙。
妙在哪里?
嘉延帝心情愉悦地说:“朕就知道和谭禹亮要做亲家,再过些日子,朕得先看看朕的孙媳妇长什么样子。”他起身慢步出去,笑着吩咐内侍:“等这孩子大些了,记得提醒朕见一见。”
“是。”
等嘉延帝走远了,道士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擦额头上的冷汗,软着双腿走出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道士走了,郑喜才趁着天黑露面,悄悄从东苑溜回了宫中。
桓崇郁在灯下看书。
郑喜灰头土脸地回来,满身的泥,膝盖上泥印很深,他脸色凝重地说:“殿下,那道士和皇上说,晋国公的孙女,有凤命!”
桓崇郁淡淡问道:“父皇怎么说?”
郑喜也一头雾水:“皇上高兴得很,好像很乐意和晋国公做亲家,不过皇上说的是……‘孙媳妇’。”
桓崇郁目光微凝。
这个孙媳妇,很耐人寻味。
若嘉延帝信道士的断言,晋国公的孙女,凤命就不该应在皇孙身上。
若嘉延帝不信,就不会这般高兴。
郑喜后背发寒。
皇上根本没想放过小殿下。
虎毒不食子啊!
桓崇郁只是看着郑喜的双膝,说:“你以后不用再去了。”
东苑主殿后面有个狗洞,掩映在深厚的杂草里,谁都不知道。
只是那狗洞常年积水,泥土湿润,要躲过殿内宫人的视线,得在狗洞附近跪好长时间。
郑喜每次都从里面钻进去偷听,回来的时候,膝盖处又湿又冷。
郑喜嘿嘿一笑:“殿下别心疼奴婢,奴婢身子好着呢,不怕冷,不怕疼。”
桓崇郁转过脸,说:“回去吧。”
郑喜赶紧回去洗漱,回房时,桌上摆着几瓷瓶的药。
他拨开一闻,都是主子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药,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没过多久,郑喜果然不用再去钻狗洞了。
皇子们在东苑学习骑射时,不知道谁的马踢到了桓崇郁的喉咙,他失语了。
嘉延帝听说之后,特地叫来太医询问:“果真不能言语了?”
太医忧心忡忡道:“皇上,微臣无能……十二殿下的确不能开口说话了。”
嘉延帝并没有发怒,只是说:“下去吧。”
过了些日子,桓崇郁伤好继续和皇兄们一起上课,嘉延帝特地过来看他。
桓崇郁整个脖子还肿着,在廊下冲嘉延帝行礼,张着嘴说话,却没有声音。
嘉延帝没注意儿子说什么,只盯着他肿大的脖子。
直到儿子起身,他才反应过来,儿子在和自己行礼,便说:“你伤都没好,起来吧。”
桓崇郁直起身子,脑袋却低着。
嘉延帝不知在忖量什么,就看了这么一遭,转身回了乾清宫。
这一日,他都心神不宁,到了晚上,忍不住问近身内侍:“你说,五岁的孩子有没有可能装哑巴?”
内侍心一惊,为难地说:“……这、这,御医诊断过的伤情,奴婢一个太监,又不懂医术,不敢胡说。”
嘉延帝点了点头,可能他想多了,又笃定地说:“假以时日,他必定学会唇语。”
以后连唇瓣动一动,都要小心提防这个儿子。
郑喜为桓崇郁换药的时候,眼泪直掉。
有什么好哭的。
桓崇郁睨着郑喜,嗓子实在疼,也说不出什么,索性不说。
郑喜也懂主子的眼神,擦掉了眼泪,说:“殿下,等您长大了就好了。都会好的……”
桓崇郁的眼眸中,极罕见的,露出了一丝暴戾之色。
养伤三月,桓崇郁才彻底痊愈。
他的嗓子能勉强说话了,但长久没开口,甫一开口,沙哑粗粝,几乎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声音,而且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郑、喜,从、今、以、后、只、有、你、一、个、人、能、听、到、我、说、话。”
郑喜目光如刃,应道:“奴婢省得。”
殿下您放心,奴婢会为您小心提防和善后的。
雪昭周岁时,晋国公府为她办了周岁宴。
嘉延帝这回没派儿子们过去,而是直接让谭禹亮将孩子抱进宫,给他看看。
晋国公带着雪昭去面圣。
嘉延帝又问内侍:“皇子们都在干什么?不忙的都叫过来。”
内侍去叫人时,桓崇郁避开了。
郑喜想起晋国公府的小千金,笑着说:“不知雪昭小姐长什么样了,奴婢记得她刚满月的时候,就长得比别家的小孩儿都好看。”
寝宫中没有别人,桓崇郁才淡淡地道:“离她远点。”
郑喜肃然道:“奴婢知道。”
大高玄殿里的道士批了凤命的姑娘,离她太近,等同于自戕。
桓崇郁的视线,也从郑喜的唇瓣上挪开了。
如嘉延帝所猜,短短几月,他便学会了唇语,还有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