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
越国公府别院。
一辆马车自晨雾中驶来,车前铜铃叮当一响,清脆的声音惊起门府前啄食的鸟雀。
楚歇整宿未眠,如今躺在马车里斜靠在桃厘怀中,一缕鬓发犹然贴在脖上。身上每一处都在在泛疼,半点都不爽利。
桃厘轻声唤着他:“大人,我们到了。”
楚歇在他的搀扶下落地,每走一步都是虚的,身上又黏糊,衣衫都沾在肌肤上。这种感觉真的糟糕透顶。黑着脸教人准备热水沐浴。
朱祈早早地在这里等着。楚歇身子骨向来不好,此番入宫城多日,朱祈担心他气血不足撑不住,早已将一池药浴备好。楚歇换下一身不合身的侍卫服饰,将大半个月身子都浸入汤池里,热气氤氲中脑子里的混沌和身上多处的疼痛才慢慢缓解了。
抬手看着左手腕处一片青紫,以及身上的多处淤痕,楚歇下颚越绷越紧。
他……妈的。
为什么偏偏得穿到这个病秧子身上,要是给老子穿到许纯牧身上,或者是旁的谁都好,看谁打得过谁。
因疼痛而不自觉地回想起一些片段,如今水下的手还气得在发抖,一手挥过去掀起一片水花。
“宿主,您怎么了。”打开了系统后脑海里传来担忧的声音,“您的情绪波动又很大……咦,宿主,您怎么出宫了!您不能出宫啊,咱们不是还得走剧情……”
“什么狗屁剧情,不走!”
“不走您怎么保证许纯牧……”
“就是带他走,将他送出上京城。”楚歇皱着眉头,“什么兵权,什么荣华,狗屁玩意!命最重要。杀什么赵灵瞿,刺什么江晏迟。再搅和下去我人没了,彻底没了!”
“宿主,您这迟早得没的啊……”
“那也不能这么没!”楚歇一时激动又扯着伤处,难以启齿的痛楚打上脊椎。
惊得太阳穴突突一跳。
离谱。
还好昨晚最后时分还是将信送出去了。朱祈立刻连夜去了兵部侍郎府邸将宫城西门打点好了。凌晨时分江晏迟一走,楚歇就半刻都等不了,嘱咐了桃厘两句就在宫城暗卫的掩护下先且离了宫城。
此处为上京城西,再往外三里就出了上京城,便是王孙公子爱打猎的西郊野领。故而这一带人烟稀少。
当初自己和赵煊一同看的这块地,借着赵煊表亲的名字买下的这块地,多年荒置从未来过。眼下避人耳目,外头收拾得干净也压根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暂且避避风头。
再寻机出上京城吧。
桃厘抱着新衣服推门进来,说屋子都打扫干净了,拿着毛巾要给楚歇擦着手臂和后背。
走近了却听到她家大人一声“不必了,你出去”。忽然就红了眼睛。
“大人,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啊。”桃厘抹着眼泪蹲在一旁,“我们是不是死定了……呜呜……”
“不会死。”
“呜呜……大人不知道,当初大人在濮阳郡失踪了。陛下还是把聘礼单子一箱一箱抬进楚府。那时候可风光了……可我以为大人回不来了,心想这死后的风光又有何用,我这么说,在那朱红的木箱子旁哭,陛下确笃定地跟我说你会没事的,那时候我看着他的样子,我以为他变了,变得和从前那位太子殿下不同了,继位没几日竟连个死人也愿意娶。后来大人真的回来了,我以为陛下伺候定会待大人好……”
“哪里知道。这位陛下和曾经的太子殿下并无分别……他还是看不惯您,处处要为难,这往后的日子……我们可要怎么过啊……”
桃厘抽抽噎噎地抹着泪眼。
楚歇叹了口气,“你别急,莫哭,我想想法子。”
外头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桃厘迎了出去,没一会儿取回一张布条。
还是没有打听到许纯牧的下落。
江晏迟是有意防备,特意避开了自己的耳目。手中布条捏在手心,入汤池后晕染得字迹不明,楚歇垂下目光思忖着。
人不可能在刑部。也不在昭狱。
又要能扣下北境堂堂的小侯爷,不可能只是区区府兵。
江晏迟一定是动用了禁军,然后呢。
应天府。
楚歇眼光蓦然一抬起,对,先将人扣在应天府,在挪至大理寺。
应天府尹如今正是祁岁祁大人。
剧情若没有走乱,这位祁大人会在三年后升任九卿之一,大理寺卿。他为人公正一丝不苟,与许纯牧一文一武,是前期江晏迟□□定国的左膀右臂。
而赵煊,是江晏迟中兴时推行改革的助力。
这三位,原该是志趣相投,惺惺相惜的。
奈何许纯牧被自己如今这一搅和,剧情走偏许多,与这位祁大人相交并不多。
倒是赵煊和祁岁交情颇厚。
那看来,还是得从赵煊入手。自己如今下落不明,江晏迟一定会紧盯着应天府和大理寺——就算能借着赵煊从祁岁那里得个方便,怎么过城门那一关,还端看一人。
苏明鞍。
这只老狐狸对上京城内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清楚得很。
要将那么大一个人从大理寺里偷出来,再送出城去。楚歇有七分把握避开小皇帝的耳目,却自知逃不过苏明鞍的算计。
如今江晏迟和苏明鞍成了一条路的。
倒真是令人头疼。
楚歇揉捏眉心,片刻已做好决断——当年还是刚穿过来,苏明鞍自己教他的。釜底抽薪,最是有用。
小皇帝和苏太傅都以为摁住了许纯牧,就拿捏住他的死穴。
可这赵灵瞿还在昭狱里。
楚歇看着日头渐高,掐算着时辰:“桃厘,捉一只信隼来。”
桃厘擦干了眼泪,问:“大人要去一趟兵部吗。”
兵部,不。自己走了,江晏迟第一一个就会去盯着兵部,严防城卫。只怕几个时辰内,每一道城门处都会替换上禁军的眼线。
“我要传信给赵煊。记得,避开越国公府其他人,这封信,必须亲手交到赵煊手里。”
不过半个时辰,这一出偏僻的别院里迎来了第二位贵客。同样是不敢大张旗鼓的,赵煊只策马到了街道口,便将马拴起在棚里,步行过来。
翻过两道墙,险些跟墙头盯梢的暗卫动了手,才终于见到了楚歇。
“赵煊,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和月氏人勾结。”
楚歇一语点破,赵煊似是未曾想到楚歇竟深知至此,先是沉默了会儿,才有些心虚地接话:“你今日要我来,便是诘问此事。”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如今这模样,也问不得你赵家的罪。”楚歇竟在言语上示弱,赵煊万分震惊地看向那人。
支吾起来,“那你……”
“你肯过来,我很开心。听闻你与那应天府尹相交颇深,我……”
赵煊皱眉,不懂楚歇怎的就提到了祁岁。
想那几年前,的确是祁岁的确在小事上得罪过楚歇,莫不是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他还要来清算这些旧账吧。
楚歇揣摩着他的神色,低声道:“我要私下见一见这位祁大人,你替我将他约出来。”
日上三竿,茶楼里高堂满座。雅间里赵煊领着那祁岁再一次见到楚歇。
“祁大人。”楚歇很客气地推杯,祁岁却未应他。
“贵客,皇后娘娘竟在此,不知见下官有何贵干。”祁岁正襟危坐,并没有打算吃那口酒水,只看着楚歇,“下官公务繁忙,怕是不得空给娘娘消遣什么。”
还挺记仇。
楚歇默不作声地勾着嘴角。
“我与祁大人要谈的就是公事。”
祁岁眼神凛冽,“皇后娘娘要和臣谈公事,那臣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的。”
“不是皇后,是楚掌印。”楚歇端正地摆着官架。
赵煊和祁岁对视一眼,祁岁欲开口,赵煊拦了一下没能拦住。
“娘娘难道不知,就在今晨,陛下刚刚下令削了您的掌印之职。”
楚歇脸色微变。
祁岁的声音淡漠,似乎对皇帝做法很是认可,“前朝后宫本不该相通。娘娘您已现在无权过问朝堂中事。”
江……晏迟。你他妈的动作是真的快。
楚歇在心底嗤笑。
“楚大人,祁大人就是这个性子,讲话根本——”赵煊端水,从中调和。
“祁大人还是这样,说话都不大给自己留后路的。”
祁岁眼神寡淡,“我只是说话不留,不像娘娘,做事都不留的。”说罢又摆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你会落得如此下场’的申请,乜了楚歇一眼,又点破道,“娘娘难道不知道,就在两个时辰前,楚府里的一干人等都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吗。”
“现如今赵小世子还能来见您,实在是他一颗心着实念旧。”
气氛再次僵住。
赵煊想着楚歇往日里的性子,如今闻言心都提了起来。祁岁中举的时间不长,还未摸爬滚打够,不懂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
话里话外竟都没有余地留给对方。
“楚大人——”
“他是皇后,不是楚大人。”祁岁打断赵煊,终于有些胃口似的喝了口面前的茶水,眼里带着几分客气,“你既选了以色侍人,想方设法爬上陛下的床榻,就不该还想着插手朝堂上的事,今日不管娘娘要说什么,祁某人都是答应不得的。”
“哪里。楚某今日是来感谢几年前在宫宴时,祁大人对楚某的恩情。”
楚歇退让一步,旧事重提,“幸得当年祁大人夜宴里将楚某带出宫城,才免了楚某出丑。祁大人以德报怨,高风亮节。楚某是知道的。”
赵煊瞪大了一双眼。
楚歇这张嘴真好似骗人的鬼。
“哼。”
“我今日只问两句。第一,祁大人知不知道您的应天府里前几日关着哪一位要紧的人物。”
祁岁眼风微抬。
“第二句,祁大人果真,觉得此人应当扣下吗。”
咚地一声,杯盏落案。
“此事祁某不方便言谈,今日就此告别——”
“是月氏人扣下了许纯牧。”
“赵煊,你知道的是不是。当朝太傅苏明鞍就是当年月氏余孽!他如今把持朝政,操控皇帝,连戍守边境的小侯爷都敢拦——这样的事,祁大人难道……”
“我为天子之臣,自然只听天子之令。”祁岁冷声打断,“楚娘娘莫要再多说。”
“你不救他,他会死在月氏人手里。”
楚歇起身拦住他去路,将话说重些,“届时三十万兵权尽皆落入月氏人手里,你可知是个什么场面……当年纵使我把持朝政,可我至少从未动过边境兵权!如今这是个什么样子,祁大人,您听的是天子之令,还是那月氏之令?陛下年幼受了蒙蔽,你要做这助纣为虐的愚忠之臣吗。”
祁岁眼神有些变化,可依旧抿着嘴,没有做声。
赵煊忽的不明白楚歇究竟想做什么。
“你要救许纯牧?”他皱紧了眉头,“为什么。”
祁岁面色渐渐灰暗下来,袖中的手攥紧,“若真如楚娘娘所言,那这三十万兵权是归了月氏,还是归了您,有什么区别吗。终归都是再无宁日。”
“不一样。”
楚歇微笑,“我虽和苏明鞍一样,都不是好人。”
“但是许纯牧,和赵灵瞿不一样。”
祁岁眉头蹙起,退了小半步,又回到了位置上,抬手撑着下颚发起了愣。
招呼着小二要来一壶酒,又闷头灌了一口。
“我当官,是想要一个清明的盛世,而不是在这污浊的地方处处衡量,时时抉择……”
楚歇笑了笑,拿过他手中的酒给他斟满,“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那苏明鞍有本事哄着小皇帝引胡兵乱西境,险些就将大魏亡国了……这种事情,祁大人还要看第二次吗,说到底啊,江晏迟身上还是有一半月氏血统的。”
那声线愈发旖旎,拖长了尾音,带着些蛊惑似的,“……其心,难测啊。”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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