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双与乌晨一同回到空桑仙境时,赤水翀正好收到四海宴的请柬。他心事重重,脸色很难看。
可不是因为镇妖塔之事。
宫殿里,除了赤水翀,还有一位眼熟的大臣和宓楚。
琉双从记忆里辨认出来了这人是谁,楼辛竺,宓楚的父亲,楼氏一族的将领,常年在南之境,镇守空桑的灵脉。
他此刻出现在空桑而不在南之境,一定有大事发生。
果然,赤水翀沉声道:“灵脉异动,已经开始枯竭。”
“什么!”空桑的灵脉,竟然比其他的仙境更早濒临枯竭!每个仙境的灵脉,都是立足的根本,若是没了灵脉,仙境就会溃散,在仙境中修炼起来的每一个仙族,灵髓都会渐渐消失,最后成为凡人,悉数死亡。
如同一个底蕴深厚的王朝,面临倾覆。
本以为镇妖塔被毁,已经是一件大事,没想到空桑的灵脉也出了问题。难怪赤水翀的脸色会这么难看,眉宇间疲惫不已,仿佛苍老了许多。
待乌晨汇报完镇妖塔情况后,赤水翀道:“你是说,七日前镇妖塔被毁。”
乌晨点头。
楼辛竺也十分诧异:“灵脉出现问题,也正是那一日。”
太过巧合,难免令人心生不安。
琉双说:“父亲,我从夜魔罗口中得知了第五条灵脉的下落,但不知真假。”
赤水翀抬了抬手,其他人退出去,宓楚离开前,看了一眼琉双。
“没人了,现在说罢。”
琉双抿了抿唇,没有立刻说灵脉的事,反而问道:“娘亲说,父亲答应我,不动晏潮生,父亲为何出尔反尔杀他!”
赤水翀冷下眸光:“我本来没打算杀他,可是琉双,他的身上,出现了清盈玉的灵力,你把灵玉,给了一个妖族。若被他人知晓,会怎样看你,堂堂空桑少主,为了一个卑贱的妖,拿走神玉背叛空桑?他们会放过你?”
“父亲……”
赤水翀沉声说:“你要我信你,你也应当相信我。”他要保住女儿名望,别说杀一个妖,杀百个千个,也在所不惜。
“可是。”琉双低声道,“空桑注定无法杀他,折辱和杀意,反而会成就他啊……”
然而这些,别说是赤水翀,若琉双不是从七百年后来的,也不会相信。
她有些无力,事情弄成这样,晏潮生含恨离开空桑,已然无法再让他与空桑交好。
难道必须在空桑与苍蓝之间,选择一个吗?
赤水翀说:“灵脉如何?”
琉双想到如今的困境,只能说:“夜魔罗告诉我,第五条灵脉,在弱水之中。”
本以为赤水翀也会怀疑,谁知他沉默良久,道:“终究是天命所归。弱水之下万物不存,没人能拿到那条灵脉,这个,你且看看。”
是一张四海宴的拜帖。
琉双先前从白追旭那里得知了四海宴之事,后来被罚镇妖塔,本以为四海宴与自己无关了,没想到镇妖塔被毁在四海宴之前。
赤水翀说:“此次四海宴,与以往有所不同。”
楼氏父女走出老远,宓楚再也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座巍峨的、仙气缭绕的宫殿。
楼辛竺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宓楚,父亲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少主已经回来了。”
宓楚咬唇:“父亲,若她回不来,此次参加四海宴的人,会否是我?”
楼辛竺道:“纵然是你又如何,此次四海宴,不再是以往仙族之间切磋往来,谁都明白,是为太子风伏命选妃。天君即将退位,新的天君也即将诞生。所有仙境的灵脉,只有风家那一条完好,可保万世长存,风氏一门荣光,便是长留仙山的境主,也会把女儿送过来。宓楚,风氏眼高于顶,不说少主,长留仙山姬氏的后嗣,你能争得过吗?”
见宓楚要否认,楼辛竺道:“你是我的女儿,我最为了解你,宓楚,为自己谋后路并没有错,一切都怪父亲。”
他怜爱地看着宓楚,心里涌上无数愧疚。
宓楚幼年丧母,楼辛竺常年驻守灵脉,小时候,宓楚也曾随军在灵脉附近住过,每一次灵脉异动,犹如天塌地陷之感。
楼氏的人,最能体会灵脉枯竭带来的灾难。
而联姻合灵,则是脱离空桑最好的方法,楼辛竺看着柔美的女儿,知晓宓楚的想法,她自小聪颖至极,不愿低嫁,当然会对鼎盛的风氏天族有想法。
可空桑之中,最尊贵的只能是有赤水血脉的少主。
风伏命即便要联姻,为了后嗣的天姿,也会选择赤水琉双。
以前的空桑,有古老仙族的傲慢,或许不会让少主去做风伏命的天妃,可如今灵脉要枯竭了,若想天族出手驰援,唯有嫁给风伏命这一条出路。
哪怕赤水翀再舍不得宝贝闺女,也会送琉双去四海宴。
宓楚抿唇:“父亲怎知我全无机会?长留仙山的姬氏性子冷情若男儿,昆仑并无即墨氏直系血脉的女子。若赤水琉双今日不回来,去四海宴的人,只会是我,境主不正也这样想吗,否则今日怎会让我去殿中?”
“父亲!从小你便告诉我,要让着少主,少主魂魄残缺,可我与她相处,看她学仙法笨拙如斯,蠢笨不堪,可因着她的少主,万千宠爱于一身,人人对她包容宽和。我处处比她强,却因为非赤水族人,得让着她,哄着她,每年各大氏族献礼,赤水一族说是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看待,可赤水琉双总能先挑,我则捡她不要的东西。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她被困在镇妖塔中,却又夺走我的一切,我心里不甘!”
楼辛竺听得心惊肉跳:“宓楚!”
他只以为女儿想要一条后路,可听宓楚话里的意思,明显是对少主也心存怨愤。
他记得少主小时候,魂魄残缺的小姑娘,总是在人群后咬牙努力,摔得鼻青脸肿。少主关爱空桑的一草一木,爱空桑之心,不比任何一个人差。
“宓楚,楼氏一族世代忠诚,你怎可这般想。那些本就都是属于少主的,若非境主和夫人宽厚,你根本不可能在空桑仙殿中长大,还被照顾有加。”楼辛竺厉声道,“你难道忘记,以前渡劫受伤,我没在你身边,都是夫人衣不解带照顾你?”
宓楚见话已说开,忍不住道:“那是因为他们需要父亲的忠诚,灵脉所在的南之境苦寒,一有异动,就要死不少人,他们怕你不愿意镇守灵脉,才会讨好我。”
“荒唐!”楼辛竺心里发冷,“你怎么会这般想,我们本就是空桑子民,镇守灵脉是受了它恩泽的责任,再者,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仙族将领。”
宓楚见父亲摇头失望,她红了眼眶:“父亲,是女儿想错了,您别怪我,我只是太难受,才会口不择言。”
楼辛竺见她落下一滴泪来,似真的知错,叹息一声:“好了,父亲没有怪你。”
他给宓楚擦去泪:“为父不会不管你,若有一日,灵脉真的枯竭,届时为父也会好好安置你。你相信为父,境主让少主去,并非是对你不公,而是,那风伏命并非良配,他性情风流,未娶天妃之前,身边早已有一群莺莺燕燕,天族凉薄,他不会对你真心。境主这是宁愿牺牲女儿,也不愿推你入火坑。”
宓楚顿了顿,点头。
楼辛竺以为她想通了,十分欣慰:“我听说白家的二公子,一直待你不错,我见过他,他虽然性格不羁,可是待你至情至性,定不会负你,你若也有意……”
“父亲!”宓楚打断他,“我不喜欢他。”
楼辛竺叹气:“好。”
父女二人直到分别之时,楼辛竺突然问道:“上次的大比,我听说获胜的并非白家二子,而是一个天资奇高的妖脉弟子。宓楚,你若不愿嫁白羽嚣,我收他为徒,把他纳入楼氏,将来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宓楚惊讶之余,又觉得屈辱:“您让我嫁妖族?”
难道在父亲眼里,赤水琉双配嫁给风伏命,自己就只能跟着一个卑贱的妖族残喘度日么?
楼辛竺沉默良久,道:“与妖族合灵,也是解脱仙境对仙族之人桎梏的办法之一。若空桑覆灭,白羽嚣活不下来,他却能活下来,为你承受一半的仙境毁灭反噬。”
宓楚眸光渐冷:“那还不如死了!”
楼辛竺定定看着她:“你可知,此次灵脉枯竭前,我看见了什么?”
宓楚看过去。
楼辛竺苦笑:“那日镇妖塔坍塌,我看见了濒临枯竭的灵脉中,妖气在蔓延。宓楚,天地玄黄,此消彼长,仙族独大太久,压得别的生灵无法喘息,纵然是受庇佑的人间,也是怨声载道,天道都看在眼里,总会许以制衡。”
宓楚睁大眼睛。
所以,楼辛竺的意思是,有朝一日,妖族也有可能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与仙族等同地位么,不,她不信,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一天!
即便有,也不能成为她选择卑贱妖族的理由。
琉双也没想到,晏潮生的事情还没解决,她就面临这样的选择,要么找到第五条灵脉,要么嫁给风伏命,得到他的垂怜,拯救即将枯竭的灵脉。
前有狼,后有虎。
狼的事情越来越糟糕,老虎已经迫不及待张开了嘴。
还等不及晏潮生动手,空桑也快完了。他们必须注入新的灵脉!
若夜魔罗说的事真的,第五条灵脉在弱水之下,根本不可能取得到,作为境主,赤水翀宁愿含痛让琉双嫁给风伏命。
“父亲,赤水翀不可靠,不能将一族荣辱系于他,我愿去弱水一试,取灵脉。”
赤水翀难得发怒:“胡闹,比起让你死,我宁愿你嫁给他!”
琉双还试图说服他,赤水翀不容置喙道:“我会送你上仙车。来人,带少主出去!”
琉双被赤水翀关了起来,没几日,仙车在外面等着。
拂柳为琉双梳妆打扮,碎碎念道:“我听说长留仙山也有一位仙子会去,咱们少主可不能输给她,这件仙衣不行,不够亮眼,这件……这件还不错……”
琉双看了一眼:“那件吧,那件我觉得可以。”
她手指轻点,一个旋身,衣衫换上,是一席浅朱色的简洁护体仙衣。
拂柳连忙摆手:“这一件不够好看,少主,你换我手中这个。”
琉双冲她眨眨眼:“可它最合适不过,拂柳,你相信我。”
拂柳看着自家少主真的喜欢,只好点头,反正少主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琉双踏上仙车,此次不同上次去昆仑,她作为空桑的少主,八个执蒲遥灯的仙婢跟着,还有浩浩荡荡的仙兵依仗。
纱帘放下来,琉双觉得这场景还真眼熟。
上一次,她坐在这么漂亮的仙车上,却是亲手捏碎了自己的心。
这一次,又是因为风伏命,简直是孽缘。
她与赤水翀的看法不同,赤水翀不了解太子风伏命,他觉得,只要琉双与风伏命合灵,风伏命就会出手挽救空桑的灵脉。
可是琉双见过成为天君的风伏命,上辈子,孽火来临前,琉双曾为苍蓝求过当时的天君风伏命。
他笑着,目光冷淡:“孽火乃八荒所有草木之灵的定数,本君不可出手干预。”
与他懦弱的父亲不同,此人十分心狠果决。
他不会帮空桑,更何况,经历过上辈子的事,琉双明白,男人并不可靠。
若把所有荣辱系在他们身上,只会得到无尽的可笑的悲哀。上一世的妖君晏潮生如此,天君风伏命也不例外。
即便风伏命现在同意,若他有一日心情不顺,收回分出的灵脉,空桑仙境又当如何自处?
不可能永远倚仗别人。
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她误会晏潮生喜欢宓楚,已然不好收场,空桑要自保,必须做到两点,第一,灵脉不枯竭,第二,强大到能应对晏潮生。
这两点,都不是嫁给风伏命就能解决的,唯有寻到第五条灵脉。
赤水翀不知未来,不会信晏潮生一个小小“妖族”,能有这么大本事。但琉双必须坚定去做对的事,她要拿到灵脉,不论如何也要试试!
所以当仙车走到一半,有一位仙婢掀开纱帘,发现里面只余一封信。
上书:我去寻灵脉,为空桑全力一试,女儿心知父亲爱护之意,可唯有此法,方得空桑绵延,父亲勿挂怀。
仙婢大惊失色:“少主不见了!”
众人惶惶之际,一个女仙飞来,有人道:“宓楚仙子!”
一直暗中随行的宓楚,看一眼空荡荡的仙车,把琉双留下的信攥在掌心,手不断缩紧,道:“无需慌张,境主说若是中途有变故,便让我代为处理,如今,我们……继续往天界去吧。”
在仙车仪仗继续往天宫时,琉双已经在妖山的山脚下的小茶肆中。
山前有一座屏障,越过这座山的屏障,另一边,就是七百年前,荒芜的妖界。
弱水不同于其他地方,人多势众并没有用,她想去看看情况。
琉双摸摸自己额间微疼的地方,那是夜魔罗临死解封前,打入她识海的。
他说:“祝你在弱水之下,能有好运。”
夜魔罗或许早就猜到了,她终究会去妖界的弱水一搏。
七百年后,妖山之外,无人敢逗留,可现在,山下竟然还有凡人开的小茶肆。
琉双被招呼着喝茶时,顺势坐下来。
她敛了模样,容颜仿佛隐在雾气之中,凡人看不真切,小二一点都不惊讶,反倒上前来主动与她说话,好奇问她:“姑娘是什么妖,也是去那妖界之中,谋求生存的吗?”
琉双纳罕道:“你知道妖族之事?不怕我是妖,伤害你么?”
小二笑道:“多少知晓一些,我们在妖山做生意,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妖族。小的也怕受伤,可是一来,妖族伤人,必定找来仙族讨伐,他们得不偿失,二来,妖宫就在那座山后,来此的妖族,往往无路可走,也没心情在这里滋事,毕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倒是通达,把最危险的地方,当作了最安全的地方。
琉双放下一颗上品灵石,刚好打听消息:“你所说的,谋求生存,是怎么回事?”
小二喜滋滋收下上品灵石,知无不言,笑道:“妖族最近来了个山主,不少女妖,毛遂自荐。跟着他,总比在外面惶惶度日的好。他收留无处可去的妖怪,予以庇护,只要有他看得上的东西。”
“山主?”
小二暧昧一笑:“听说他暴虐挑剔,不过看姑娘气质不凡,不妨一试。”
这是把琉双当作自荐枕席的女妖了。
琉双也没反驳他,转了转手中茶杯,她从来没听说过,妖宫以前,竟然还有个山主。她惊讶之余又好奇,这山主什么来头?她记得毕巡以前也是一座山的山主。
若山主也像毕巡那么强大,无疑是个大-麻烦。
可要去弱水之地,必须从这里过,看样子,那位山主,她要么想办法避开过去,要么少不得正面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