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一片死寂。
满厅寂然。
前一刻，义愤填膺的国家栋梁们为了歌德痛心疾首，或拐弯抹角，或含沙射影，或大声疾呼，斥责着震旦的阴谋家、不可直呼其名的恶魔、以禁咒讹诈欺凌诸国、别有图谋的邪恶东方人的罪过和企图。
而现在，他们无声地注视着威慑之剑、震旦之龙、长安守护、歌德人民的老朋友、暮月之敌、伟大的康德殿下，讷讷不语。
与卡萨特伯爵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们都闭上了嘴巴。
将猛然间汗流浃背的意见领袖留在了冲锋的前列。
“你妈的。”康德淡淡道，“我让你说话啊。”
“我……你……”
得到了帝国的许诺，被希望的明灯所指引，为了小民的尊严和真正的富强而战，并且收取来自国际友好势力的资助和奖励，卡萨特伯爵曾经慷慨陈词，但此时，诸多激昂话语全都堵在嗓子眼里。
世上也许有硬骨头，但硬骨头肯定不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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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的脸色飞速变化，犹如变脸一般，从不可置信到惊恐，从惊恐到绝望，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御座之上的、曾被他激烈斥责的统治者。
“大……大公……”他哀求道，“你说句话啊。”
雷克诺斯大公睁开眼睛，那沉静如湖水的眸子中骤然透出森然的杀气，睡着的狮子醒了过来。
但他只是说道：“伯爵，请您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说完。”
卡萨特伯爵环首四顾，之前应和他的“战友”们，有共同利益诉求的贵族们，此刻都移开了目光，甚至悄然后退两步，以示划清界限。
刹那之间，意见领袖沦为独夫反贼，恐惧之余，血气上涌，歇斯底里之下，人会因此失智，他蓦然间露出了气急败坏之色，突然恶狠狠地望着康德，怒吼道：“康德！你以为你这样就赢了吗！”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卡萨特伯爵张开双手，咆哮道：“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反对你！大公软禁了蒂娜公主！将军们对你干涉歌德国家方略感到不安！行政官僚们愤怒于你把歌德重新带回战争深渊！”
“你侮辱了评议会的使者，丹枫琉森的施法者都对此不满！”
“你对帝国展露出绝对的敌意，然而这里的半数贵族都跟帝国的庞大贵族群系沾亲带故！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把歌德捆在你的战车上！你帮我们暂时击退了精灵！但你又得罪了龙族！帝国！评议会！全世界！”
“我们好不容易保住了家族和产业，你又想把我们置身于危险之中！”
“甚至是平民也反对你！他们只想过和平安定的日子！仅此而已！”
“所以看看吧！康德！大家都反对你，大家都害怕你！一个随时可以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的人！一个随时可以把意志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人！”
他状若疯癫地伸手指着人群，一个又一个：“你以为你能赢吗？除了用禁咒让双方同归于尽，你还有什么办法？帝国的使者在这里！评议会的使者在那里！帝国北方的大贵族代表在这里！他们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方案！只要将那神秘物质与全世界分享，那就不会有战争！不再有危险！”
“而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在场所有人想要的！甚至是广场外面的那些贱民所想要的！除了你那同样残暴嗜血的未婚妻，没有人跟你站在一起！你以为你回来之后，就可以稳操胜券了吗？不！你只是一个人！永远都是！”
伯爵疯狂地叫嚣着，嘶吼的声音扭曲而怨毒。
他起初还磕磕碰碰，越说越利索，越说越豁出去了。
被他指着的人，被他牵扯出来的人，全都皱起眉头，心中不满至极，但听到卡萨特伯爵的吼叫，听着他的话语，竟然无人出来反驳或者辩论。
因为……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不想再打仗了。
战争的风险、残酷和后果，大家都已经领教过了。
寂静的大厅中，只有卡萨特伯爵发泄之后的粗重的呼吸。
康德神色不变，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向左。
等了几秒钟，震旦人抬起手来。
轰然齐响，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
“别怕，挠痒。”康德挠了挠头，点头道，“诸位果然爱好和平。”
他不等歌德人羞恼，接着说道：“那么，关于这位卡萨特伯爵所说的言论，对此有不同意见的，请出来说两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
今日朝会，意在逼宫。
在场的大多都是妥协派，真正的鹰派和激进派已经被神通广大的阁下们施展手段绊住，或封锁消息，或煽动平民堵门请愿，或制造意外政务使其无法脱身，在场之中，泰达瑞尔的铁杆支持者寥寥无几。
再者，所谓的铁杆支持，不过也是利益关系极深，康德的行为可谓是标准的倒行逆施，动了所有人的蛋糕和太平日子，哪里会有支持者。
所以他们早已经达成了默契的战略共识，今日要一战功成、逼迫大公签订开放条约，以达成既定事实，不教邪恶的震旦人裹挟爱好和平的歌德人民，毕竟歌德是歌德人的歌德，不能是震旦人的！
……然后这就尴尬了。
这边激烈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眼看大公的立场已经被动摇，康德如神兵天降，一下子便骑在了大家的脸上。
而且公然询问，说在场的人有谁支持他、有谁反对他。
这连夜绣红旗还得有个思想建设的过程呢，大家都是体面的贵族，众目睽睽之下，哪里干得出当场跳反的尴尬事啊？
这边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大约三十秒，就听康德说道：“沉默也是罪过，你们不说话，我就当你们都默认了，很好。”
卡萨特伯爵已经豁出去了，极端恐惧绝望之下，有人立刻吓破了胆、瘫软如烂泥，有人则是狗急跳墙、不管不顾，至少不能只死他一个。
他厉声道：“怎么，尊贵的震旦之龙要用禁咒将所有反对你的人都杀死吗？这里有帝国的代表，有评议会的代表，外面还有无数歌德的人民，你想要用武力让我们屈服，那就试试看吧！精灵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们……”
康德淡淡道：“你要是再哔哔一句，我就同意你们的条件，开放悖论元素开采权，与诸国分享，划定配额，一起发财，唯一的条件就是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家人千刀万剐、切成肉沫然后全都灌进你的肚子里把你撑死——你不是爱国吗？你不是想要小而尊严的国家吗？我提这样的条件，你答应吗？”
他身子前探，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你猜，你的战友们答应吗？你主子答应吗？”
伯爵的脸色变得如死人般苍白，他后退了几步，全部的亢奋与歇斯底里瞬间消散一空，通常来说，公知和意见领袖们战天斗地、呼吁着种种诉求和斗争，之所以意气昂扬，是因为战斗和流血的，永远都不是他们。
康德望着他，笑容一如既往得温和。
“别怕。”他说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地球人直起了身子，望向了在场的泥塑木偶们：“既然诸位都无话可说，那就由我来说吧！这里是歌德的觐见之厅，我听说来了外国的客人，好极了，先来招待一下外宾，然后再来讲自己家里的事情！”
人群之中的外国使者们心中已经大为懊悔。
你妈的，应该早一天发动的，可这些歌德叼毛全都畏首畏尾，软禁蒂娜公主之后，足足等了三天、见康德还没动静，这才再次壮起胆量。
如今呢？傻了吧，操。
虽然在心中破口大骂这些歌德人败事有余，但事已至此，还是要硬着头皮站出来，这是外交人员的自我修养，能装逼如风，也能闷声被打脸。
他们心中噔噔作响，然后听到康德叫号。
“帝国！”
人群自动转头看去，向康德指明了目标。
你妈的歌德蛮子。
帝国使节挤出笑容走了出来。
他并非是帝国驻歌德大使，那位哥们按照康德的要求给皇帝寄了几张信纸，伴随着破碎列岛的一声禁咒，狂扇帝国皇帝的老脸，过了几日，康德陷于地底的消息传出，歌德受各方国际压力，使者自帝都火速西来，除了皇帝密令的搞事儿使命之外，还带着解职原驻歌德大使的训令。
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彬彬有礼地抚胸躬身，准备向震旦之龙献上来自帝国的敬意，还没等他以纯熟精妙的外交辞令周旋一番，康德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我不知道你们帝国的消息传播速度有多慢，但你们应该没有传真，重要的情报应该图文并茂，现在我帮你们补上。”
——什么意思？
躬身的使节还没有直起腰杆，就听到呼啸的风声。
他下意识抬头，看到康德身边的洪三扬起手，而后一片白色在眼前飞舞，撞到他的脸上，力道不轻不重，就是有点疼。
下一刻帝国的使者明白过来，他被一沓白色的纸片击中了脸部，大量纸片飞舞回旋，落地，这是彻头彻尾的轻蔑和羞辱。
血气上涌，愤怒升起，还没来得及厉声抗议，使者的脸色突然苍白，因为白色的纸片翻转，露出了另一侧斑斓的图画。
精致、真实、栩栩如生，如果在平时看到，他一定大为惊艳，只有最高明的画家才能画出这样真实的波涛、蓝天以及……范伦式战舰。
残破的。
巨大的不安浮现，他伸手抓着纷飞如蝴蝶的纸片，脸色越发苍白，他看到一只扭曲畸变的怪物张开双翼，如恶魔一般钳制住了一艘战列舰，紫色的脉络如血管般蔓延，就像是寄生的无尽邪恶。
这是什么？
一张又一张。
起火的战舰，仓皇逃窜的战舰，被怪物控制的战船向其他的帝国军舰倾泻可怕的炮火，不断落水的人。
以及，一艘银白色的、斩破波涛的超级战舰。
这是什么？
一张一张的照片，爆炸的战舰，被切成两半的战舰，全都是帝国的军舰，他甚至看到了这样一张图画。
——图画里是第四分舰队的旗舰黑松林号，蔓延着紫色的血肉和粘稠，此刻闪耀着汹涌的火光，而在更近的位置，应该是以那艘银色战舰的视角来看的，许多长长的管状魔导器喷射着可怕的烈焰与吐息，这幅画定型了一个炽烈的瞬间，火焰喷发，气浪冲击，碎裂的木屑和燃烧的血肉四下飞溅。
是的，他认得那是黑松林号，第四分舰队的旗舰。
因为舰长兼舰队司令……是他的弟弟。
他的二儿子在担任弟弟的副官。
“回去告知你国皇帝，今天下午，你国入侵歌德海域的第四分舰队，包括旗舰在内的六艘战列舰沉没，其他的小船我没记，人死了大概三分之二，其他的已经向我投降，大部分海军军官都死了，军衔最高的是个说话都说不利索的胆小鬼，在我把他们送到地底挖矿之前，你们最好派人来讲数。”
一片大哗。
寂然沉默的歌德人们几乎全都失声惊呼。
离得近的人们纷纷俯身拾捡地上的照片，传阅着，恐惧着。
开战了！？
使者双手颤抖，双目通红，他猛然抬头，厉声道：“这是彻底的宣战！震旦人康德！帝国绝不会沉默！你将……”
“傻哔。”
康德轻蔑道：“看来诸位对我康德尚不了解，懂我的人都知道，如果真的是全面开战，那你在照片里看到的，应该是你的国都。”
对方露出了狂怒之色，又感到愕然：“那这是……”
康德叹了口气，向洪三摆摆手。
洪三微微躬身，语气温和道：“贵使，殿下的意思是，区区使节，不配听他解释详情，关于帝国舰队的遭遇，我相信远港城内的间谍已经向贵国皇帝如实报告，只是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殿下为了贵国的国家安全着想，为避免贵国皇帝因为个人能力问题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酿成严重后果，特此向贵国皇帝寄送现场画面如下，以示警醒。”
康德不动神色，心中很是满意。
洪三又说道：“贵使就请上路吧，若是贵国皇帝还有疑虑，请派遣一名分量足够、头脑清晰冷静又懂尊卑谦逊的公主来问。”
？？？？？？？
你妈的，什么？
康德险些就要跳起身来，还好他定力惊人，装逼装多了，表情管理能力极强，总算没有露出马脚，毕竟这次装逼也非常成功，情绪铺垫和气氛控制极其完美，可不能在这里突然破了功。
纵然在心中摆出了一百个问号，康德还是傲然而坐，神色淡定。
——但歌德那边已经炸开锅了。
就连沉默不语的大公也愕然看过来，眼中渐渐生出杀气，其他歌德人也无比惊愕，甚至还有一点油然而生的惊恐。
引进帝国公主，意味着打破垄断。
多么可怕的事情。
僵立当场的帝国使节更是疑惑地看着康德，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惊喜。
……操。
康德断然剥夺了洪三的最终解释权，以干脆利落的话语结束了与帝国使节的交谈：“你可以走了，帝国人，将这些照片，带给你们的皇帝，让他备好钱，备好脸，来跟我谈……提醒他，会很疼的。”
使节已经心乱如麻，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权责范围，他默默地俯身，将地上的照片一一拾起，又接过歌德人手中的，向康德和大公一一行礼之后，落寞地离开了觐见之厅，瓦伦坦军士们没有阻拦。
康德又开始叫号。
“评议会。”
死寂的无声中，评议会的使者走出，依然是上次的两位，上一次的谈判中，他们承受了来自康德的羞辱，并且不卑不亢，维持了评议会的体面，这次议员们特许他们再度出使，是奖励，奖励他们以胜利者的身份找回面子。
使者有两位，还是原来那两个，洪三抬手扬出两沓照片。
中年法师木然站立，任由照片拍打在脸上。
但在他身边，大气护盾骤然展开，拦下了半空中舞动的纸片，少年得志、心比天高的施法者并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那年长的使者骤然色变，失声道：“等……”
轰然巨响中，年轻气盛的使节半截身子横飞倒悬，下半部分踉跄几步，喷着鲜血，软倒在地，功率极低、只为了挡住飞来照片的大气护盾怎能抵挡经过悖论元素附魔的大口径枪弹，骄傲的法师一枪就被轰成两截。
洪三收回了大枪，冷然道：“打你们，是殿下的恩典，是你们的荣幸，用脸接好，擅自踏入此地的无礼之言行就会得以饶恕，想挡的，也可以挡。”
血腥弥散，烧焦的血肉散发出了令人作呕的怪味，干呕声隐约响起，见过世面的还好，优雅的贵族纷纷捂住口鼻，死死闭上眼睛。
但没有人敢说什么话。
康德淡淡道：“苍蓝舰队没沉船，但大破了好几艘，被畸变巨龙操的，人死了不少，也都投降了，带着这些照片，带着这个傻哔，回去跟你们评议会的人说，问问他们，是要像他这样，还是像你这样？”
对方默然捡好照片，用法术将断裂的两截尸体卷起，封以坚冰，甚至连地上的血污和空气中的恶臭都以法术驱散消弭。
评议会的使者默然退场。
康德叫到最后一位：“帝国的北方人也到了，是吧？”
那位可怜的讨债代表已经两股战战。
他并非是神圣帝国皇帝麾下、负有外交使命的全权使者，也非是背靠评议会、代表奥法之地尊严的使节，他就是被推出来的跑腿的，来趁着歌德被四面围攻之际、讨还蒂娜公主为了支援歌德战局所借的外债，最好是以那种神秘物质的开采权股份来折抵，是来趁火打劫的。
何曾见过这大场面。
他个子很矮，眼睛很小，往日的精明只剩下了胆怯，在强权面前，那点花花肠子、小小伎俩顶个球用，他已经打好了主意，哪怕康德要赖账，把自己踩在脚底下吐唾沫，他都躺平不反抗，全部点头称是。
没想到康德和颜悦色，说道：“别怕。”
“……”
康德说道：“你们在蒂娜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给她最想要的粮食、兵马和军械，虽然是借贷，但我还是很感激，但归根结底，这笔借贷，是为了歌月战争而借的，理应由战争的受益者，全体歌德人来偿还……”
他说一句，讨债代表就点一下头，就像捣蒜一样。
原来如此——矮小的代表心中恍然，这是要给歌德好看啊，把庞大的债务直接转嫁到歌德头上，而康德则是跟蒂娜公主甩手不管，好让这些站错了队的白痴好好享受享受，不过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点头道：“明白，那我们……”
康德抬手，对方就立刻闭嘴。
“我还没说完——原本我是这么打算的，但如果说，让歌德来负担这一笔庞大的借款，蒂娜肯定会担忧伤心，不会坐视不理，我不打算让她因此而两难，所以我改变了主意，那么……”
盗火者的声音瞬间拔高。
“那么我宣布，在歌月战争期间，歌德公主蒂娜-泰达瑞尔从帝国北方贵族和富商处借贷的一应款项……”
声音中带着不可违背的意志。
康德斩钉截铁道：“帝国和评议会还了！”
“……”
“……”
压抑但剧烈的咳嗽从讨债代表嘴里喷出来，他差点岔过气。
“他们会还的。”康德和颜悦色道，“你回去，跟那些债权人商量，所有借款折合成数字，报给皇帝内阁和评议会，可以多报一点。”
——所以说歌月战争中皇帝陛下隔岸观火甚至算计歌德，而我们则为了利益偷偷向蒂娜公主借款，现在我们要收回债务，居然要找皇帝陛下要钱？
讨债代表小声道：“殿下，殿下，我们愿意……”
康德说道：“我做事，恩怨分明，各报十分，蒂娜借的钱，会还给你们，因为借的就是借的，但你们趁火打劫，被我抓住了，也得让你们涨涨记性，离开吧，帝国人，或者你们执意想向我讨债？”
对方终究灰溜溜而去，这也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事情了。
悄然之间，帝国使节，评议会使者，北方贵族代表，全部离场。
康德倚着椅子，睥睨四顾。
“帝国人没了，评议会没了，讨债的也没了，现在，只剩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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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六千字……昨天见笑了，点草果然有利于身心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