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龙江之水,起罗山,一江之水势如走龙,穿山破壁,至东阳豁然开朗。
断龙峡之名便来源于此。
过断龙峡行数里,便是东阳府,其内设有行江司,着手走龙江航运,防堤,疏浚等诸多事宜,如今已逾百年。
行江司如今司政名程扬,是个地地道道的东阳府人士,自天元二十一年入职,这七年间虽未有什么建树,却也算没什么大差错,正四品的官让他做得随心顺意。
不过,最近程扬碰上了件烦心事,直觉还是件不小的事,以至于他这个新年过得格外不安生。
除夕夜当天,有艘西夏借道的船只自断龙峡驶过,结果翻了。
这事自然是行江司管辖,却也只是记录一下档案,顶多再派些人手把船安安稳稳送出断龙峡,算是仁至义尽。
这并不算大事。
毕竟断龙峡这一带,一年不翻十几艘船才是怪事。
可在程扬眼中,这件小事却有越来越扩大化的趋势。
这不,一个月的时间,陈知州已经把他叫过去单独谈心十几次了,问这断龙峡那几日的过往商船,问有什么可疑的人,还找他要了两次账本,搅得他成天也跟着惴惴难安起来。
街坊间有小道消息流传,这艘来自西夏的货船上丢了东西,而且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哪怕是送进洛京都要被供起来的。
可到底丢了什么,知情人三缄其口,不知情的一头雾水,直搞得人心惶惶,谁也不得安生。
价值连城又说不得的东西,除了鬼市程扬实在想不到该去哪里找了。
这天下了值,程扬特地早早回了府,小憩过子时,见窗外伸手不见五指,才叫了名小厮提灯笼,两个人出了府,雇了两马车,往东阳府北的赖婆桥方向走去。
鬼市上有老祖宗传得诸多规矩,私人马车不得入境便是其中之一。
东阳府的鬼市在因挖掘陈塘运河而干涸数年的赖婆河中沿赖婆桥往南一字摆开,兴旺时能摆出二里路去。
赖婆桥地处偏僻,沿途一路并不好走,颠簸了近半个时辰,程扬颠的头晕眼花,马车才渐渐放缓,驾车的蓑衣人声音沙哑着喊两人下车。
程扬头脑昏沉着示意小厮交了车费,两人磕磕绊绊着往不远处星星点点火光方向走去。
鬼市上灯火阑珊,乍一看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站着、蹲着好些人影,也有人在脚前摆一马灯,但灯捻调得如同黄豆,像极了走夜路过坟圈看见的鬼火。
程扬头一次来这种地方,说实话心中还是有些敬畏之心的,颤巍巍走下河岸,见到迎面一人略有熟悉,仔细一看,顿时乐了。
这不是个熟人嘛。
原来想到鬼市的不止程扬一个。
同在行江司当差江吏使窕冶尴尬笑笑,眼神示意同行。
鬼市的摊主从来不吆喝,连交谈都只是小声耳语,似乎小鬼低喃。
两个人沿着鬼市一头过去,又见了不少熟识的官员,都各自点头示意,互不干涉继续趟自己的。
程扬四下看着,见一主儿手上提着一道白物,白亮亮地闪着银光,十分惹眼,便走近了看,原是一领“全须全尾”的白狐皮,不由惊愣。
白狐皮并不少见,但像这般完整
又毛皮光洁润泽的是真难得,这鬼市上果然是淘金的地方。
那带了顶毡帽的邋遢老汉也不招呼,只揣着袖拿眼瞟着四方之人,不服爱答不理的模样。
程扬看了几眼,终是喜欢,便上前小声询问。
那摊主将手从袖筒里抽出半截,拇指捏在无名指的第一道关节上,眼角微微吊着他。
程扬眨眨眼,并不知晓这种暗语,还是一边的窕冶轻声提醒,“自小指开始是十两,掐一关节为三,这是三百两。”
程扬又看了两眼,微微摇头离开,太贵,他可舍不得。
那毡帽老人翻了个白眼,将手揣入袖里,眼睛四下瞟着行人,忽然眸子微微一亮。
鬼市另一头走过来一个白衣小少年,身后跟着个冷肃中年人,那小少年只在白狐皮上微微一扫,便转头去跟身后的中年人耳语,然后两个人状似无意往这边靠过来。
只是,还没到那老人面前,小少年忽然在一古玩摊前停下,扫了几眼摊上的东西,指了一黑漆漆的珠子问价。
那古玩摊的主人也是个年迈汉子,穿了一身邋遢,在袖口伸出三根手指。
小少年微微摇头,伸出两根手指。
那古玩摊的老汉也摇摇头,掐了一下中指。
小少年沉吟了下,也掐了一下中指。
老汉皱着脸,犹豫了两个呼吸,挥了挥手,示意拿走拿走。
小少年身后的中年人上前,动作隐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程扬也见到了那小少年,实在是这少年足够惹人注意,见到这讲价手法,便愈发惊奇,小声询问下属什么意思。
窕冶轻声道,“伸出一根手指是百两,三根是万两,掐一下是对半,再掐一下是再对半。”
程扬赞叹道,“真富!”
“说不定是淘了宝贝。”窕冶却不以为然,小声说,“这里面的东西多上了色,看你眼力劲儿,那说不得还是颗舍利呢。”
“可别胡说。”程扬失笑道。
窕冶又说,“那是个老油头,看着是相中了那白狐皮,实际不然,你要不看着,他问不问那狐皮价钱。”
程扬歪歪头,表示拭目以待。
说话的功夫,那小少年已经到了跟前,与二人擦身而过,正与身后人轻语,“后日落日石下的好东西,不知道有没有这趟值。”
“时间还足。”冷肃中年人沉声回答。
程扬微微一愣,直觉有些情况,脑袋还没转过来,身子先往少年方向挪了挪,正巧挡在少年和中年人之间。
中年人脚步一顿,目光冷冷扫了程扬一眼,绕过他离开。
程扬被吓在原地,直到窕冶推了推他,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那少年和中年人早没了。
他快速眨了眨眼,心脏怦怦狂跳,问身边人,“落日石,是哪儿?”
窕冶愣了下,低声道,“这是圈子里的一种鬼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没听那两人说……”程扬悄声道。
“这种人说话半真半假,”窕冶不以为然,可能觉得自己态度不端,又补充道“大人若是真感兴趣,明日找几个圈里人问问,一问便知。”
“我也是这么想
。”程扬微微一笑,“那两人呢?”
“出去了。”窕冶视线越过鬼市,往河岸上看去。
入眼枯草摇曳,寒夜寂寥,一片漆黑。
程扬微有遗憾,“继续吧。”
窕冶点点头,两人继续顺着鬼市而游。
……
空寂街巷,一辆白棚马车缓缓而行,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在夜色中回荡,在一家门户前停下。
白马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驾马的中年人上前重重叩了几下大门。
没一会儿,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仆将门大开,马车缓缓驶进了这座不起眼的院子里。
已是五更天,院子的一间房间还悠悠燃着火光。
姚靖城坐在桌前,手抵着额头,有一下没一下点脑袋。
房门吱呀一声,老刀从外面探进来半个身子,冲被惊醒的年轻人咧嘴露出缺了的门牙。
“回来了?”姚靖城拍拍脑袋,起身喝了一杯水。
“嗯。”老刀羞涩点了下头,又退了出去。
姚靖城拍了拍衣衫,怪叫打了个哈欠,推门出去了。
……
点灯,关门。
逸风坐在烛火前,将今晚用两千多两白银买来的脏兮兮珠子用力一捏。
只听一声轻响,那珠子顿时四分五裂。
逸风从中捡出一卷小纸,摊开看了眼,唇角微勾,抬手将那卷小纸烧了。
这时,房门笃笃响了几下,门扉上印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逸风看了眼于逸,示意他开门。
于逸便过去将门打开,对于两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收到了?”姚靖城瞟了眼悠悠飘飞的灰烬,坐在逸风对面问。
“东西早被运走了。”逸风微微阖目,手背揉了揉眉心,顿了顿,他又说,“西北百里外的鬼市,十日有个拍卖会,可能会出一个。”
姚靖城微微挑眉,“消息可信?”
“不知道,鬼市上的东西真假难辨。”逸风轻声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你这话我能信?”姚靖城斜睨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消息打哪里来的?”
“鬼市入市则守。”逸风依旧摇头。
姚靖城翻了个白眼,“那你花了多少银子?”
逸风睁开眸子看了他一眼,“两千五。”
姚靖城张嘴又想问,见逸风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噎了一下,但还是有点讪讪问,“你甘心就这么打水漂了?”
“不多,值得赌一次。”逸风喝了口茶,淡淡道,“你若有兴致,不如也去看看,刀前辈在,总不会让你亏了。”
姚靖城下意识瞟了眼老刀。
老刀咧嘴羞涩一笑。
姚靖城耸耸肩膀,起身道,“算了,十日后再去。”
他又打了个哈欠,闷闷道,“行了,我去睡了。”
逸风微微点头。
……
晨光熹微时,热闹了一晚的鬼市便如同晨风吹雾,悄无声息散了。
来无踪去也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