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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留行一夜未眠。

嫡皇子在庆阳街市遇刺受伤,霍家身为臣子,理应竭力查明刺客身份,给皇室及朝廷一个交代,并保证赵珣接下来的安全。

尽管真相已心知肚明,台面上的功夫却一样少不得,一整夜,霍府的府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阵以待,“保护”着正客居于此“养伤”的四皇子。

清晨,京墨忙碌彻夜后归了府,到霍留行的书房向他回报,称刺客没有留下活口,但在每具尸体的后颈处都发现了一块鲜红色的圣火纹样。

这个印迹,正是白婴教教徒所有。

空青在旁嗤之以鼻:“好奇了一整晚,咱们这位殿下到底要将这自导自演的刺杀戏码嫁祸给谁,原是白婴教。真是可怜了这替罪羊,从前胡作非为惯了,如今谁都能给它泼上一盆脏水,伸冤也没人肯信。要我说,谁知道这些年白婴教究竟还存不存在,说不定早被剿灭了,现下所谓的白婴教教徒,不过是某些贵人暗地里的棋子罢了。”

“你别说,还真像这么回事。”京墨难得与空青统一战线,朝霍留行拱了拱手,“郎君,小人发现,您命小人查的桃花谷一事,竟也与这白婴教有关。”

霍留行方才倒不意外昨夜那批刺客被安上这么个身份,听到这里却皱起眉:“怎么说?”

京墨将沈令蓁在桃花谷被白婴教教徒掳去一事粗略地讲了讲,总结道:“这所谓教徒背后的指使者,应是有意破坏您与沈家联姻的人,因为动不到您,这才动了少夫人。”

霍留行沉默下来,回想起沈令蓁新婚当夜噩梦缠身的事,出神片刻后问:“人是怎么救回来的?”

“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消息,不过少夫人是被禁军送回国公府的,这点无疑。”

“那薛家的府卫跟着掺和什么?”

京墨面露为难之色。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

京墨低咳一声:“是这么回事,听闻薛家嫡长子薛玠与少夫人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当日曾在桃花谷与少夫人会了一面,之后一道没了音讯,沈薛两家便误以为两人私奔了……”

霍留行轻嗤一声,似对此事兴致减淡,改而道:“说回昨夜的事,你二人怎么看?”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四皇子的立场与意图,不必他们参谋,郎君也已明了于心,那么他问的或许是……

“您是指少夫人?”眼看霍留行没有反驳,空青接了下去,“不是小人偏袒少夫人,实是昨夜亲眼见她心如火焚的样子,瞧着不像作假。依小人看,少夫人对郎君是情真意切的。”

心如火焚还能亲眼看见?

霍留行扯扯嘴角:“一月多前尚且图谋与人私奔,这就待我情真意切了?”

“郎君,这就是您不讲道理了,那私奔不私奔的,不是旁人的误会吗?”

京墨接话:“既能误会至此,自然也证明少夫人原先与那薛玠情深甚笃。小人还是觉得此事蹊跷,少夫人待郎君如此,应当有一些特殊的缘由。”

霍留行看着空青,拿手指虚虚点了点京墨,示意前者好好听着。

“还有,更关键的是,”京墨百思难解,“小人着实想不通少夫人昨夜跳河一举,究竟是情急为之,还是有意为之。若说是情急为之,却刚好使了最能够助郎君一臂之力的办法,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可若说是有意为之,那么少夫人无疑便是看穿了四殿下的诡计,也识破了郎君的腿。这样说来,她就绝不可能是表面看来的天真单纯。否则,连主君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敌都查探不到的事,她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时便通晓一切的?再说,她身为皇室宗亲,既知郎君欺君,却又替您隐瞒,岂能不另有所图?”

——

叫三人思来想去一筹莫展的女主人公正为一碗汤药犯愁。

原国公府的下人们伺候惯了沈令蓁,知道她受不得苦,因此在府中常备甘果蜜饯。可霍府却没有这类吃食,加之昨夜的风波来得急,隔壁院子又有位贵人搅得众人忙东忙西,她这边,多少被疏忽了一些。

“良药苦口,少夫人,您稍稍忍一忍。”白露坐在床榻边安慰她,“婢子方才已差人去置办了,喝下一碗时一定有蜜饯。”

沈令蓁心知这一碗是等不到了,只得捏紧鼻子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待碗见底,舌根一阵阵发麻,苦得直呵气。

季嬷嬷在旁心疼:“少夫人,往后如若再遇危险,您千万以自己为重。郎君是见惯了风浪的人,那战场上的明枪,朝堂上的暗箭,哪样不比昨夜凶险?您放心,他都应付得来。”

沈令蓁闻言似是想到什么,苦也忘了,给白露递了个眼色:“你先带人下去,我有话单独与嬷嬷说。”待四面下人走空,才问,“嬷嬷,你可晓得霍家这些年在朝堂是怎样的处境?”

“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沈令蓁是一夜过后又生后怕,对赵珣不惜牺牲数十号死士也要达成目的的用心感到心惊,且实在疑虑霍留行冒险欺君的原因。

她借口道:“四殿下如今正在府上养伤,我知道多一些,也好避免言行出错。”

季嬷嬷默了默,道:“要说起头那些年,霍家身为前朝重臣,树大招风,自然如履薄冰。尤其圣上开国后一直施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前朝那一派武将,即便二十七年前主动投诚的,也是时时居安思危。”

沈令蓁点点头,对此倒也理解。毕竟当今圣上曾是前朝的大将军,当年带兵反了前朝末帝,如此一来,轮着自己当皇帝了,当然得引以为戒。

这也是为什么,大齐建朝至今,大将军一职始终空缺的原因。

沈令蓁又问:“那二十七年前,霍家是主动投诚的一派吗?”

这回季嬷嬷沉默的时间更长,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

沈令蓁心下一紧,联想到了什么:“郎君的兄长与生母难道是……”

季嬷嬷垂下眼来:“就是在二十七年前的战乱中过世的。”

即使这“过世”一词用得含蓄,沈令蓁也隐约嗅到了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味道。

“那后来呢?”

“后来关外西羌族趁我国中内乱入侵河西,原本镇守都城,护卫前朝皇室的主君不得不抽身前去击退外敌。霍家军撤离后,都城形势急转直下,圣上带兵攻入,大获全胜。”

也就是说,是霍家在皇室与黎民面前选择了后者,当今圣上才得以坐上皇位。

“待主君平定河西之乱,都城大局已定,圣上开国立号,登基为帝,念在霍家护国有功,赦免其罪过,并令霍家迁离都城,从此驻扎西北。”

沈令蓁沉默下来。

这所谓的“赦免”究竟是皇舅舅真心实意的感激与慈悲,还是为了利用霍家掣肘西羌,以保内乱之后狼藉不堪的大齐能够有余裕休养生息,恢复战力,犹未可知。

她垂了垂眼,突然觉得,比起这些血淋淋的历史,方才喝下的汤药也不是那么苦了。

季嬷嬷安慰道:“但少夫人也不必太过忧虑,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绝非个人能够左右,只要看开了,怎样活不是活呢?长公主常常说,这世上无人永远是友,也无人永远是敌,人在朝堂,都是随着‘势’在走。老奴方才说的,只是刚开始,如今势随时移,霍家常年远离政局中心,若非去年西羌再度叩关,都该被朝廷遗忘了。”

可坏就坏在,去年霍家再克西羌,又被朝廷从积灰的角落拾了起来,且看皇舅舅指婚的意思,分明有意修缮两边关系,令霍家重返朝堂。

沈令蓁一口气叹到底,忽然听见叩门声,白露欢喜的声音响起来:“少夫人,您的蜜饯来了。”

她现下正愁着霍留行的前途,对蜜饯已然失去了兴致,唉声叹气地回:“不用了,叫蜜饯回去吧。”

哪知下一瞬却听见一个男声:“哦,那就回吧。”

沈令蓁一愣,赶紧掀开被衾下榻阻止:“郎君!”

霍留行及时推门进来,语气有些严厉:“忙什么,嫌伤还不够重?”

她轻轻“哦”一声,讪讪道:“我不知道是郎君来了。”

白露道:“少夫人,郎君听说您嫌药苦,特意请了街上的糖人师傅来府里。”

沈令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郎君怎知我昨夜想吃糖人?”

自然是因为刚好长了眼睛。

霍留行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要只是想吃,就叫人做好了送来,要是想瞧,叫白露给你穿戴。”

“可我这脚走不得路……”

霍留行朝身后那把空轮椅努努下巴。

沈令蓁立马给白露使了个“来”的眼色,等穿戴完毕,坐上轮椅,被一路推出院子,倒将方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笑着与身边的霍留行说:“原来坐轮椅是这么回事。”

她倒瞧着挺兴奋。可惜霍留行坐了十年轮椅,实在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只淡淡道:“坐久了就不觉新鲜了。”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苍凉,只是在沈令蓁看来,显得很是虚伪。

她好心好意地不戳穿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郎君可真是好惨呐。”

“……”霍留行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侧目看她一眼,突然有点想叫糖人师傅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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