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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蓁回到内院还有些闷闷不乐。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觑,言语试探了几回,见她不愿说明缘由,只好作罢,按她吩咐,取来一身便利坐立起行的交领窄袖襦裙,和一件简素的对襟长褙子,服侍她里外穿戴好。

替她系腰巾时,两人才终于等到她开金口,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头没尾:“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你们说,救命之恩该如何报?”

蒹葭回想着道:“婢子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若恩人长得好看,那便以身相许,若恩人长得不好看,则来世做牛做马。”

“那若是报恩之人以身相许了,可恩人却不肯承这份情,反而对她处处提防戒备呢?”

蒹葭听出不对劲来:“少夫人这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沈令蓁此前失踪获救的详细经过涉及到一位身份不明的外男,传扬出去容易招惹是非流言,所以英国公和长公主严密封锁了消息,连蒹葭与白露都不晓得有那么一位“救命恩公”的存在。

沈令蓁倒不是不信任她们,但这事关乎霍留行的秘密,她一人不可做主,在了解清楚其中内情之前绝不该贸然公开,所以找了个托词:“不是我的事,只是研读历史时瞧见了类似的典故,为这报恩之人鸣不平。”

“那恩人不肯坦诚相待,想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白露开解道,“婢子觉得,既是报恩,便要报到人心坎上去,顺着恩人的意愿来才好,否则岂不反倒成了恩将仇报?”

沈令蓁一愣,想了想,低头摸摸鼻子:“那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蒹葭立刻反驳:“您怎会不讲道理?您的话,那就是道理!若是像您这样的姑娘以身相许,看看哪个敢不领情,来一个,婢子就剁他一个!”她拿手肘杵杵白露,“你说是不是?”

白露反应过来,连“哦”三声:“对,对,婢子方才说的那是旁人,要换了咱们少夫人,自然另当别论。”说着看向蒹葭,“……我与你一起剁!”

沈令蓁被两人逗笑,又想着白露方才那番话,一时也觉自己这气生得有些不可理喻了,这下眉头也不皱,嘴角也不垮了,笑着说:“郎君说要带我去逛夜市,你们动作麻利些,别叫他等急了。”

——

可正所谓好事多磨,沈令蓁到前院的时候,却听说视察了两天庆州边防的四皇子冒夜光驾了。

她那位一道来送亲的堂兄已经归京,招待贵人的担子落到了她的肩上,这夜市自然暂且去不成了。

厅堂里,霍留行和俞宛江分列下首左右两侧,上首位置坐了个浓眉大眼,身穿宝蓝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在与两人寒暄谈笑。

正是赵珣。

沈令蓁走进去,先向赵珣行万福礼:“四殿下。”

赵珣佯装生气:“你这丫头,总这么规矩过得多没意趣?与你说了多少回,私下里叫我表哥就是,来,坐。”

沈令蓁只得改口叫了一声“表哥”,又向俞宛江行礼,这才入座。

说起来,她与这位四表哥虽是从小接触到大的,却着实称不上相熟。一则因母亲一直教养她君臣之别犹隔天堑,勿与皇室的同辈表亲来往过密,二则因赵珣此人性子外放跳脱,已逾弱冠之年的人了,行事却仍想一出是一出,她这种惯来安分的,与他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这不,这回送亲也是,这位贵人到了庆州,临时一起兴就撇开所有人去视察边防了;再说今日这大晚上的,又是一声招呼没打就突然上门拜访。

当然,人家是龙血凤髓的嫡皇子,说到底还真不必顾忌那么多。

赵珣打量了一眼沈令蓁的着装,转头问霍留行:“瞧表妹这身打扮,是要与你出府去?”

霍留行点点头:“刚用过晚膳,想着带她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

“我倒也没什么急事,既然如此,不如先与你们一道出去消食吧。”

霍留行笑得谦逊:“这急不急的,都得以殿下您的事为先才是。”

赵珣又摆手:“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说着朝一旁侍从打了个眼色。

那侍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戴着幞头,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药箱毕恭毕敬地入了厅堂。

霍留行面上笑意不改:“这位是?”

“‘南罗北黄’,表妹夫可曾有所耳闻?”

霍留行点头:“北有黄氏华佗再世,南有罗氏妙手回春,这‘南罗北黄’,说的是我大齐两位闻名天下的神医,只是听说罗医仙近年周游四海,研习医术,已有七八个年头杳无音讯,若无机缘恐难得一见,这位莫非便是……”

“自然我也没这运道得此机缘。”赵珣笑着伸手一引,“这位卢阳卢医士年轻时曾是罗医仙座下高徒,如今在我身边当差,前阵子,我亲眼见他治愈一位因腿脚无力卧床三年之久的病患,这就想到了表妹夫你。”

话说到这里,不必再听下去,在场之人也都明白了这位贵人的来意——这是领了医士替霍留行治腿来了。

沈令蓁回过味来,心下蓦地一惊。

有病治病是美事一桩,可若是治着治着发现没病……

霍留行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这腿坏了十年,什么法子都想过,使过,我自己都已无所希冀,承蒙殿下还惦记着。”

“不是我惦记着,是朝廷。”赵珣笑得颇有那么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你霍氏一门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边关,护我大齐西北一隅安宁,朝廷是不会亏待功臣的。”

霍留行颔一颔首:“殿下言重,不过为人臣子分内之事,谈何功劳。”

“表妹夫不必太过谦逊,你霍家之能,不止朝廷,就连敌邦与百姓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自幼便听宫中老人讲,说西羌有位威武善战的老将军曾坦言,但有霍氏驻守大齐西北一日,便不敢带兵越雷池一步。此次视察庆州边防,也听不少布衣对霍节使称颂有加,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他皱眉回想片刻,右手成拳,击在左手掌心,眼睛一亮:“哦,说的是——爱民如子!”

这话一出,偌大一个厅堂,忽然之间就像被无数根细弦勒紧了。

一旁俞宛江神情微微一滞。

霍留行像是愣了愣,又笑起来:“我在府中坐井观天多年,若非今日有幸听殿下一言,尚且不知外边的布衣都已有如此学识,能够出口成章了。”

赵珣面上笑容稍减,不再谈论这个,朝卢阳努努下巴,示意他上前来:“卢阳,‘好好’替霍郎君瞧一瞧这两条腿。”

霍留行淡笑着向卢阳颔首:“那就有劳卢医士了。”

沈令蓁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眼睁睁看着空青主动上前帮衬,替霍留行脱去靴子,将外袍与裤腿慢慢敛起,卢阳则打开药箱,拿出一柄木槌,开始往他腿上四处穴位敲敲打打。

这木槌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沈令蓁身上似的,敲得她心里直打鼓。

可看霍留行一脸的气定神闲,她又不敢出面阻拦,以免画蛇添足反倒坏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木槌,眼瞧着哪下敲重了些,手都跟着一颤。

这模样,在旁人看来倒像成了在心疼霍留行。

霍留行偏头看看她,笑着宽慰:“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你不用担心。”

沈令蓁心想自己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啊,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只得点点头,顺水推舟地说:“我替郎君疼着呢。”

霍留行压低声与她耳语:“那你这是消气了?”

他这一凑近,呼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洒在她耳际,沈令蓁痒得往后一躲,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嗔怪地看着他咕哝:“谁说的,没消气呢……”

后边空青下巴一缩,一脸“我的好郎君哟您怎么当着长辈和贵人的面就调起情来了呢真是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的表情。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上首赵珣沉吟一晌:“那个,表妹夫啊,习武之人耳力拔尖,想来你也深有体会,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他倾身向前半步距离,支着肘饶有兴致地问,“你们这是闹了什么别扭?说来听听,我给主持个公道。”

沈令蓁脸都涨红了,尴尬地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转头答话,笑说:“殿下这可问倒我了,我要是晓得她为何生气,也不至于这样犯难。”

沈令蓁在心底叹口气,心道你能不知道吗,继续装呗,面上只得配合他扯谎:“我为何生气?自然是因为郎君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像是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带着几分温存:“我瞒了你什么?你倒是当着殿下与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

真要说出来,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脑袋了呀,这怎么还存心为难考验她的应变之能呢?

沈令蓁忍着憋屈,灵机一动:“我问郎君身上可有哪里受伤,你偏说没有,可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胳膊肘那里破了好大一块皮……受了这样重的伤却瞒着我,难道不是郎君的不对?”

“……”

这下不止霍留行,赵珣和俞宛江,连带空青和京墨,蒹葭和白露,全都愣住了。

还在拿木槌敲打霍留行的卢阳也诊断不下去了,抬起头瞠目看着沈令蓁,意识到失礼,又慌忙垂下眼去。

沈令蓁一看这气氛,担心自己的谎是不是扯得太生硬了,赶紧拿出佐证,起身搬过霍留行的胳膊,将宽袖捋上去,指着他手肘那块微微泛红的皮肤说:“卢医士,你瞧,就是这伤,我叫郎君好好处理,他却不听。”

“……”是该好好处理处理,要不再过一会儿就该痊愈了。

赵珣起身上前,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块破口,朗声大笑:“嗯,这事是表妹夫的不对。”

俞宛江也忍俊不禁:“留行,令蓁这是关心你呢,瞧着多好的孩子。”

沈令蓁朝很给面子的表哥与婆母笑一笑以示感激,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赵珣弯下腰与霍留行耳语:“我这表妹,是我姑姑和姑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从小连个磕磕碰碰都没有,也没到外边闯荡过,这样瞧着像是会破相的伤口,对她来说兴许的确已经很大了,你多理解。”

霍留行低咳一声,颔首称“是”。

赵珣直起身子,倒背着手吩咐道:“卢阳,那你就替霍郎君处理一下伤口。”又给一旁侍从递了个眼色,“你去安排车驾,等这边诊治完了,我同表妹与表妹夫一道去夜游。”

沈令蓁刚暗暗吁出一口气,一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她顺着那侍从领命退下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何,总觉今晚这夜色黑得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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