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3年8月13日,广东,阿娘鞋岛(今虎门威远岛)。
大明于两年前北伐成功后,已陆续将清虏逐出关内,基本上恢复了昔日传统汉地的名义上统一。但在大明的南北两地,却分别有两处被齐国占据的领地游离在大明政府的管辖之外,成为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形式。
一处,是位于登来北边的长山列岛,自三十多年前(1641年)被齐国控制后,便一直作为抗击清虏的重要海上基地,同时也是收揽北方移民的转运中心。
另外一处,则是位于珠江口附近的阿娘鞋岛,二十年前(1651年),齐国联合李定国部明军发动两广攻略,在一举全歼尚可喜、耿继茂等部清军,收复广东全境时,齐国为了方便向明军提供粮食、作战物资,以及转运战争难民,便顺势控制了这座小岛。
此前,因为要面对北方清虏的威胁,再加上军事上也需要齐国各类物资的支援,包括孙可望在内的所有大明官员也都默认了齐国对上述两地的占领和控制。
但是,如今大明形式上已完成统一,顿时便使得这两处位置极为敏感的岛屿,成为朝堂内外一个刺眼的存在。
“少卿,我们齐国需要将这座小岛还给大明吗?”
在给鸿胪寺少卿毕绍德举行的接风宴上,广州商社大掌柜周惟志趁着酒酣耳热之际,小心地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中顾虑。
“周大掌柜,你话说的不严谨呀。”毕绍德笑着说道:“这座小岛从来就没属于过我们齐国,只是容我国商人暂居于此,何来有送还一说?”
周惟志闻言,愕然地看着毕绍德,诧声问道:“少卿,如今在这小岛,不论是治安维护,还是商税征收,甚至是民政管理,皆为我们齐国自专,俨然已如我齐国领地一般。不论是数十里外的广州府,还是左近的东莞县,均默认该岛为我齐国属地,未曾派过任何官员和属吏至岛上宣示权力。”
“可是,在去年三月间,大明驻长安的公使却已向我齐国提出,要恢复该岛和北方长山列岛的治权。”毕绍德摇头说道:“要知道,大明可从未将这两地割让予我齐国,他们不过是让我齐国暂时使用而已。另外,大明有意在沿海各地恢复正德年间的市舶,与各国展开互市。故而,不论是长山列岛,还是这阿娘鞋岛,大明都不允许一个不受市舶管控的地方存在。”
“我齐国于该岛持续二十多年的建设,就平白让大明官府收回?”
“你为何不说,你们广州商社利用该岛的特殊地位,在二十多年时间里赚了多少银元?”
“少卿……”周惟志神色有些尴尬,心中却是有些不服,我们广州商社确实是利用这座小岛的特殊地位,从广东地区赚取了大量的银元,可也没少给咱齐国政府缴税呀。
这位鸿胪寺少卿,你可是我齐国的官员,怎么立场不正呀!
你到底站的是哪头?
“陛下有意与大明建立一种全面合作伙伴关系,双方会进一步加深彼此之间的政治、经济和军事等方面的交流合作。”毕绍德正色道:“而要达成上述目标,我齐国总不至于要强占大明领土吧。而且,这座小岛地处珠江航道之侧,可以说控扼整个广东外出贸易通道,若是长久被我齐国占据,如何能让大明朝廷安心?”
“大明所求我齐国甚多,向它讨要几处领地,必不敢轻易拒绝。虽然不至于如同拿捏吕宋卫国和郑氏那般,但对大明做出些许挟制,也是很有必要的。”
“大明幅员万里,人口数千万,岂是我齐国轻易所挟制?”毕绍德摇摇头,“千年以降,大陆便自成中央帝国,威服四夷,宾服海外。而我齐国远据万里之外,其势何能扩及至此?既如此,莫如与其相和,则齐明互利共赢,若因衅而争,则成两败之势。更何况,三十余年来,我齐国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诸多方面与大明交融纠缠,已成特殊之利益关系。如此情势之下,如何能与吕宋之地相较?”
一个多月前,毕绍德在完成卫国国王继统后,又顺便前往龙州,访问了吕宋郑氏。他代表齐国皇帝和内阁政府,申斥了郑氏欲趁卫国内乱而擅起事端,再度挑起战争的行为。
你们郑氏占据着吕宋最为精华地带,不思北向扩张领地,并加紧移民,反而总想着往南方突进,意图占领整个吕宋大岛。你们想做什么?
齐国一意扶持卫国,并默许他们向南方几个岛屿扩张势力,就是要平衡整个吕宋地区的实力,避免一家独大,再加上苏禄王国和我齐国吕宋领地的存在,便可使我齐国得以轻松控制整个吕宋地区。
对于任何想打破现有平衡局势的行为,齐国是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为此,齐国提出两家边界划分方案,吕宋国南部疆域以齐国兴化地区的响水河(今卢塞纳附近的杜马卡河)至北部山区的清溪河为界。而卫国北部疆域则以小苍河(今菲律宾阿蒂莫南附近的萨帕安河)为界。
如此,齐国的兴化地区将横亘于两国之间,成为双方的缓冲之地,从陆地上彻底将他们分割开来。
在吕宋地区,齐国可以凭借强横的势力,压服各方,并按照符合自身安全和利益的原则,进行势力划分,决定该地区各方领土归属。
但面对完成形式上统一的大明,齐国还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之展开各方面的沟通和交流。毕绍德此次作为外交专使,除了解决吕宋乱局,册封卫王外,还授命专程赶赴大明,与孙可望会晤面商未来两国全面互助合作之事宜。
8月25日,广州。
大明的海外贸易,不论是过去的数百年间,还是现如今的广德中兴时期,都有私营和官营两种方式。私营的有“商舶”、“寇舶”,官营的有“贡舶”、“市舶”。在大明朝廷“海禁”开放以前,虽然私营的对外贸易从法定的意义上是被禁止的,但有明一代,却经常有内外私商违禁私自泛海贸易。
至于大明官营的所谓“贡舶”、“市舶”的海外贸易,则实际上是一种“朝贡贸易”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各国旦有所进贡,朝廷必有赏赐,朝廷如无赏赐,则必偿还其贡物之价值。
另外,“海外诸国入贡,许附载方物与中国贸易,因设市舶司置提举官以领之”。大明市舶司设立后的主要职责就是,掌管对于进出口的船舶进行登记、纳税,收买船舶运来的货物,以及负责把抽得的或买来的珍贵物品送呈内廷皇宫。
市舶司已经有点类似后来的海关雏形,而且还是一个对外贸易的管理机构。但两百多年来,其职责也就对应各国朝贡之例,而无应对私营“市舶”之举。至万历年间,在广东地区,便有三十六行出而代替市舶司提举官,主持对外贸易之事,凡几多税银,提举官“悉十取一”“安坐”而得。
当清虏入关,并迅速席卷神州大陆,攻占广东后,贸易几乎禁绝,市舶遂有数年短暂废止。当李定国收复广东后,随着齐国商业势力的大举渗入,广州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迅速恢复了曾经繁荣的对外贸易。
生丝、绢织物、瓷器、陶器、绸缎、麝香、桐油、猪鬃、木器、药材等商品源源不断地从广州输出。相应的,来自齐国的玻璃、钟表、檀香木、五金、枪炮、皮具、钢条、蜜酒(甘蔗酒)、象牙精制品,以及来自南洋的胡椒、高级香料等商品亦从广州输入。
无数的北方商人和内地商人源源地把货物运来广州,使其成为大明最为主要的对外贸易的商品集散市场。他们之中,以闽浙粤等沿海地区商人为多,仅“闽浙商贾聚食于粤为利者,亦不下数万人”。
同时,马来人、暹罗人、安南人、阿拉伯人,以及来自欧洲的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等各国商人齐聚广州,其中,尤以齐国人为最,他们不仅携带的商品货物品种最多,数量最多,价值最高,而且从广州所获得的货品质量也最好,如此,使得他们能获取的收益也是最大的。
更让各国商人嫉妒的是,作为代行广东地方政府市舶职责的三十六行对齐国商人仅征收百分之五的税率,而对于其他各国商人却要征收十分之一的税率,远远高于齐国商人的税率。
面对这种不公平待遇,也不是没有外国商人提出异议和申诉,但无一例外地被两广总督、地方布政使及广州知府悉数予以驳回。
齐国与我大明是什么关系?你们这些外国番邦与我大明又是什么关系?
要知道,齐国那是在我神州大陆危亡覆灭之际,力挽狂澜,扶助我大明复起,并持续予朝廷各种援助的兄弟之邦。要不是齐国在几次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出手相助,我大明说不定就被那清虏给灭国了。
更何况,我大明这二十多年里,几次遭遇天灾,齐国都不惜代价地进行必要的物资援助。
十余年前,长江、淮河等流域暴发罕见的洪水,齐国从安南、柬埔寨、占城、暹罗运来数十万石稻米,救助了灾民不计其数。
五年前(1668年)山东郯城大地震,波及江淮、江南、河南、湖广,数十府,百余县,几百万民众受灾,到处都是墙倒屋塌、百姓被掩埋的惨状。齐国不仅给予朝廷三十万汉洲银元的无偿援助物资,同时还运来大量的平价粮食,用以赈济灾民和恢复民生。
在今年三月发生的庐州(今合肥)地震,波及范围西到武昌、东至无锡,影响和破坏程度较大,受灾民众百万之众。为此,齐国又为朝廷提供了三十万汉洲银元的货币和物资支援,极大地减轻了朝廷的压力。
当然,齐国在我大明遭遇各种灾情期间,提供大量援助和支持,有大肆搜罗难民的嫌疑。但此举仍旧获得了大明官方和民间的一致好感,因为没有齐国的粮食和物资支援,仅凭朝廷窘迫的财政,加之又要面对清虏的军事压力,确实无法给予灾区必要的救助。
齐国将大量受灾难民转运至汉洲本土,不仅救了他们的命,而且还相应减轻了受灾地区的财政负担,缓解了民间的矛盾。最起码,朝廷不用担心受灾地区会发生崇祯年间因天灾而爆发的民乱和流民荼毒四方。
今日,参照齐国海关进出口管理模式,变革一新的广州市舶司重新挂牌成立,将此前由三十六行代署的进出口管理权和税务征收权收了回来,统一纳入大明朝廷管辖之下,职掌内外进出船舶蕃货、征榷、抽解、贸易诸事。
市舶司提举娄绍宁、副提举岑文博、林宏杰,吏目范昌宏等一众市舶司官员垂手站在阶下,倾听着户部侍郎甄仕良的训话。
“……广州乃是我大明首要进出蕃货之所在,每年货殖不下千万两白银,但凡以十之抽一,便可取白银百万两,于朝廷府库而言,可是极为关键之进益。诸位需知,北方鞑虏未灭,西北吴藩不靖,加之辽东多事,各地用银之处比比皆是。……如此,你等务必要恪尽职守,为朝廷尽力增加用度之所需,当不负秦王之命,朝廷之望。”
“我等定然尽心尽力,为朝廷鞠躬尽瘁,为秦王万死不辞。”娄绍宁等市舶司官员躬身应诺道。
“侍郎,诚如你所言,广州市舶所殖货物居诸口岸为首,每年进出货物千万之巨。但是……”副提举岑文博犹豫片刻,起身说道:“但是,其进出藩货以齐国为最,数十年来,所征税银皆以百分之五计,远低于其他各国税率。更甚者,齐国商人所据阿娘鞋岛,宛如化外之地,我大明未能征其分文税银。如此,敢问侍郎,我市舶司该当以何策应之?”
“这个……”甄仕良捋了捋颌下短须,面露苦色,“岑提举所问,倒是难为本官了。齐国乃我大明特殊之友邦,市舶征税,且从惯例,另当他国而论。近日,齐国专使已前往南京,将觐见陛下和秦王殿下。届时,我大明自然会与其交涉两国贸易往来之事。至于阿娘鞋岛归属,想来也会与北方长山列岛一并解决。”
“侍郎,齐国所贩之货,种类之多,规模之大,恐占市舶货物之六成以上。”副提举林宏杰说道:“若是长此以往,必然对我大明境内各行诸业成冲击之势。下官以为,朝廷当以警惕,行必要之手段予以延缓,或且阻之。”
“哦?”甄仕良面露讶然之色,“林提举之言,可有左证?”
“据本官所知,广东境内绸布、精制棉布、铁制工农器具、木器等行会诸业受齐国所进商品影响,已然凋敝,难以相争。各类檀木、楠木等高档木材,钟表、玻璃、珠宝等奢靡之物,充斥民间,致大量白银外流。再加之,齐国商人所征之税甚低,使得藩外西洋商人争相挂靠,更有我大明商贾与之合流,偷逃税银。如此,于我大明而言,长此以往,其弊之甚,恐不以言表!”
“如此,林提举且列条文与本官。”甄仕良凝重地看着林宏杰,“若是齐国商事真如你所言之弊,我必上奏朝廷,报于秦王,妥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