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半月后, 皇帝南巡到达云州,太子钟离朔身穿冕服以跪拜大礼迎龙舟于南风渡口。
那一日,云州旌旗蔽空、分别八年的母女见面, 分外感人。
不多日,由大将军禤景宸护驾, 皇帝携太子返回源州。
在钟离朔的印象里, 她的母亲钟离尘是位生性十分冷淡之人。除了重逢之日相见,皇帝曾于众人前失态的将她揽入怀中,其余时候对她不闻不问, 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多出来了一个太子一般。
只不过,从皇帝为她挑选的老师来看, 皇帝对她还是很用心的。金袍卫, 枢密院, 弘文馆等处, 都挑选了人为她的老师。就连刚返回源州,就被皇帝下旨替代荏苒成为大司命的青岚,都来指点钟离朔。换而言之, 皇帝给予钟离朔的权利是历代太子都及不上的。
监天司历来是皇子不可染指之地, 皇帝不仅给了钟离朔, 还扔下了一句事有大小皆可问询大司命,之后就在宫中继续做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君王。
自云州返回, 皇帝的身体每况越下, 十天半个月不上朝乃是常事。入了冬之后, 皇帝下旨, 令太子监国。
还未曾在朝政历练过的年轻,面对狡猾的群臣束手无策,只得披上一副笑面孔,以退为进,让她们为了一口肉争得你死我活。
糜烂的源都,在这个冬日里越发地纸醉金迷。皇城上下一片翻新,散财无数。就算如此花费,钟离朔却惊奇地发现,国库并非她想象的空虚,可也仅仅只是勉强够用而已。
皇帝休养生息多年,所攒银钱无数,可都不在国库里。
面对源州这奢靡之风,钟离朔想着北方虎视眈眈的蛮族,只觉得十分忧心。
皇帝执政多年,除了许多年前禤氏一族战死过半于望月关,之后楚国与蛮族都是小打小闹而已。贵族们安逸了许久,也就因为中州王叛乱慌了几分,但中州王叛乱蛮族都没攻过来,更令他们觉得安逸。
加上这个冬日,蛮族新换了一位君主,许多人都觉得如今国力强盛的楚国,更加不会有战。
只有大将军禤景宸一干人忧心忡忡,以镇守澜州边境为由,欲要率大军返回澜州。可皇帝不允,下旨令她留在了源州。
禤景宸不得已,只好令部下乐正颍徐仁青返回澜州,镇守边关。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将禤景宸留在源州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惧她兵权在手,有反叛之心。只不过她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战,皇帝还不好卸磨杀驴。
钟离朔瞧着这位大将军的境遇,想着她的社稷之功,又看着朝上一群谄媚的奸臣,郁结在心。因此,在她监国时期,所有参禤景宸的折子,钟离朔都轻轻放了过去。
除夕之前,皇帝的身体总算是好了许多。于是,除夕之前,皇帝上了一次朝。
这次朝会的目光,均落在了钟离朔身上。
太子钟离朔已经快满十六岁了,国之基石也到了大婚的年龄。礼部为她挑选了一众青年才干,好似十多年前威逼那位皇帝一样,迫着皇帝给太子赐婚。
可如今的皇帝已然不惧这群大臣,朝殿上蹦跶的这群只会说好话的人,不过是被她养废的猪。皇帝没有接受给太子挑选皇夫的提议,而是看向了众臣,言道“昔年先祖楚宣帝八岁继位,以年幼不得亲政为由娶了比她年长的惠文皇后,令皇后替她执政。如今我儿昭明对朝政生疏,不善国事,也应当迎娶一位年长成熟的太子妃教导她才对。至于皇夫,朕还没老到想抱孙儿的地步呢。”
冷淡的皇帝笑了一声,目光里的寒刃令朝殿上的臣子战战兢兢的俯身称诺。于是,为钟离朔挑选一名太子妃的事宜,便落在了礼部和监天司身上。
年长于太子,又要精通政务,大臣们望着迟迟未北归的大将军,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皇帝舍不得这么一位将才,又不欲兵权旁落,那么就只能让大将军嫁给太子了。
聪明如钟离朔,怎么会不明白皇帝的心思,散朝之后她忧心忡忡地去找了青岚。
对此,青岚微微一笑道“殿下担忧什么你是国之基石,未来的一国之君。这天下的男女,有谁是你娶不得的。”
她身份尊贵,什么姻缘都会有。
钟离朔轻叹一声,“就算是天下之主,有些女子你也是娶不到的。要不然,文康帝为何终生不娶呢”
姻缘,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它不是交易,是交心。
青岚讶异,“原来殿下还真的想过迎娶禤将军”
钟离朔哑口无言,思索了片刻,言道“禤将军这样的大英雄,应当嫁一位与她一般英雄豪杰的人物,而不是嫁给我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病秧子。”
“殿下切莫妄自菲薄了,不是与你说了嘛,殿下好好调养,至少能活过四十岁的。”青岚肃目,望着她严肃道。
钟离朔哈哈一笑,“那就借先生吉言吧。”
青岚笑笑,又问道“暂且不说陛下的心思,我想问问殿下,觉得禤将军此人如何呢”
“这话我此前问过先生了,怎么今日先生反而来问我了。”钟离讶然,望着眼前的青岚,回道“禤氏一族镇守边关,世代忠良。禤将军系忠门之后,爱民如子,忠心耿耿,自当是国之栋梁。”
青岚叹了一声,说道“殿下对将军的评价倒是甚高,只如今朝中大臣都传言禤将军拥兵自重,有反臣之心啊。”
“还请先生慎言。”钟离朔肃目,望着青岚满目的不赞同。
青岚释然一笑,与钟离朔言道“难道殿下就不担心,大将军会反吗”
“好端端地,她反什么再说了,她反了吗”
青岚讶然,迎上了钟离朔和煦的笑容,愣了一瞬,与她相视一笑,按下此话不谈。
她看清了钟离朔眼里的意思,就算禤景宸真的反了,又与她何干这糜烂奢侈的朝廷,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了。
除夕过后,便是元宵佳节,皇帝于鱼龙阁大宴群臣。
彼时,太子刚过完生辰。刚过了十六岁的太子,穿着厚重的冕服,坐在皇帝的下首。在她的右手边,是皇帝特意安排的禤景宸。
莲叶台上的司命们跳着东皇踏元宵,欢欣中带着些许的哀伤令皇帝凝眸。皇帝望着被东皇揽入怀中的女巫,忽而转首,看向了身旁的太子。
年轻的太子与她有着九成相似的面容,只不过一个冷艳十分,一个稚嫩青葱。皇帝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问道“你还记得怎么吹尺八吗”
钟离朔一愣,回道“记得的。”
皇帝颔首,命人拿了一管尺八给太子。看着太子接了,皇帝伸出手,牵住了她,朝着阁中的莲叶台上走去。
群臣高呼间,皇帝言说君臣同乐。她让太子吹了一首见月,自己伴着悠扬的尺八,踏了一曲灵犀。
明亮的月色从楼阁上方泄了进来,钟离朔跽坐在月色之下,望着身前衣袂蹁跹的母亲,一丝丝暖意从融化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寒凉。
钟离朔的尺八,曾响彻云州,还混得一个“见鹿公子”的雅称。可是这一夜之后,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善尺八的太子,便是云州的“见鹿公子”。并且,因她一曲令皇帝开怀,还将她的尺八称为了御龙之音。
许多人都知道太子的尺八动听,却没有人知晓,皇帝的尺八更甚,只是皇帝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听她尺八的人。
一曲见月后,皇帝望着下首的禤将军言道“听闻将军枪法极妙,不若孤为将军击鼓,将军为孤来一曲枪舞如何”
禤景宸无法推辞,但见皇帝脱掉了厚重的大氅,一身锦袍立在了场中。
鼓声急急,将军枪出如龙,君臣之间像是在交战一般,令众人看得酣畅淋漓。
最后一击,鼓锤重重砸在了鼓面上,皇帝抬眸,喘息着,以狼一样的眼睛望着身前的晚辈,见她枪指鱼龙,面对着一众喝彩的百官,神情凌厉又倔强。
这是个好孩子,皇帝想。
就因为是个好孩子,所以皇帝才放心。皇帝挪了一下目光,看到了不远处满目惊艳地女儿,难得的弯唇微笑。
她抬眸,喘息着,看着收了武器半跪在身前的女子,朝着鱼龙阁上的众臣言道“禤大将军文武双全,英雄了得,果真是世间一等一俊杰。如此人物,也只有孤的太子能配了。”
她哈哈一笑,指着身前的女子说道“来人啊,给大将军上酒。”
她不顾百官惊讶,眸光定定地望着身前的女子,透着沧桑。
楚国早晚都要亡,如果命中注定是眼前这个人夺得江山,她为什么不选一个更好的方式呢。
她答应过妹妹,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就让她为朔儿铺好路,再平平安安走下此后的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