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卿看向陆淮安,冷笑一声,“我是自来如此吗?”言下之意,她能有今日,还不是陆淮安逼的。
陆淮安领悟到裴卿卿的意思,与她对视片刻后,微微垂了眸子,不再言语,裴卿卿也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用完一顿早膳。
放下筷子后,她用眼神朝他示意了一下,才起身离开。
陆淮安在他走后,不轻不重的放下了筷子,眼底一片暗色,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朝外走去。
“将.军。”扈九立在廊下,一看到陆淮安出来,立刻称了一声。
陆淮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拔腿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扈九忙追了上去,担心道,“看将.军行色匆匆,是要去兵部营地吗?”
陆淮安“嗯”了一声,脚步未停。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澜苑,上马后,陆淮安并没有立刻策马离开,而是突然回头看了扈九一眼,“你去一趟裴宅,将西厢房里的书信全部整理起来,放在书房。”
“……是,将.军。”扈九迟疑了片刻才答应,陆淮安朝他点了点头,长腿一夹马腹,往城外赶去。
到了营地后,他先是处理了一些公文,跟着又去练兵场上待了一个时辰,之后才回了营帐。
随侍在他身旁的是王副将,陆淮安看了他一眼,停顿片刻后,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开口道,“王副将,有件事,我想问你。”
“将.军请问!”王副将一拱手,中气十足的说道。
陆淮安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却是移开视线,道,“算了,你先出去吧!”
王副将少有看到自家上峰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一时间,心中涌起万千猜测,自是不肯轻易离开,他凝重了面容,用力一撩袍摆跪倒在地,拱手道,“请将.军明言。”
陆淮安见他如此肃然,盯着他又看了片刻,才开口道,“是这样的,我想问你……你平日里惹了尊夫人生气,是怎么哄的。”
王副将没想到自家上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僵了脸色,愣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回将.军的话,属下会买些栖珑阁的首饰给夫人。”
陆淮安回忆了下裴卿卿妆容清淡静谧的模样,摇头道,“还有呢?”
“去京华楼买些夫人喜欢的山楂糕。”
“还有呢?”陆淮安追问。
王副将搜索枯肠,一股脑道,“与夫人负荆请罪,求她原谅,保证再不敢犯。”
“说下去!”陆淮安提醒王副将。
王副将微微的红了脸,道,“接下来就不是将.军您能听的了。”
陆淮安:“……”他一言难尽的看着王副将,颔首道,“好,我明白了,你先退下吧。”
王副将却没有离开,而是看着陆淮安打听了一声,“将.军可是要成亲了?”
陆淮安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朝他摆了摆手,“出去吧!”
王副将只好带着满腹狐疑退了出去。
陆淮安看着王副将离开,将他方才说的法子又回忆了一番,根本每一个能用的。
裴卿卿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他的补偿她不会在意,他的负荆请罪只会让她以此为把柄更加远离他。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还是看看江策和裴卿卿曾经的通信,再从长计议。
这般想着,他午后去练兵场待了一个时辰,确定几个副将练兵的法子都没问题,便策马离开营地,往回城的方向赶去。
另一边,裴卿卿今日上衙后,还是没有见到宋厉,午膳时分,便托引泉去打听了一番。
引泉动作快得很,很快就将消息带了回来,与裴卿卿道,“公子,据宋府的阍者而言,这几日,宋推官并未府上休养身子,而是去了京郊。”
“京郊?”裴卿卿反问,“可知宋推官去京郊做什么?”
引泉闻言,又看了裴卿卿片刻,才开口道,“回公子的话,宋推官去的地方是兴平,盘桓的地方公子家宅院附近。”
裴卿卿听他这么说,几乎立刻想到,宋厉他是在查她爹娘的案子。
一时间,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他这人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做的事却暖心至极。
微不可查的压了压眼皮,她将食盒递给引泉,将他送了出去,待看不见引泉的身影后,她往仵作房走去。
白仵作也刚刚用完午膳,看到裴卿卿进来,他朝她笑了笑,“裴令使。”
裴卿卿回之一笑。
接着,白仵作问道,“怎么想起过来我这了,有事吗?”
裴卿卿想了想,拱手道,“白叔能不能将宋推官的脉案写给我?”
“你要这个做什么?”白仵作狐疑。
裴卿卿道,“我认识一个神医,想让她帮忙看看,宋推官的身子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原来是这样,那你等我片刻。”白仵作瞧起来对裴卿卿极为信任,答应一声,就回身去了桌案边写脉案。
他从落笔第一个字起就紧紧的皱着眉头,短短一页纸的脉案就写了有两刻钟的功夫。
裴卿卿深知病情诊断的重要,也不敢催,只是旁边安静的等着,用心看着仵作房里的骨骼图。
白仵作写完脉案后,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才吹干墨迹,折起来递给裴卿卿。
裴卿卿又朝白仵作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当晚,回到澜苑后,她便去了前院偏房寻麻姑,麻姑没想到裴卿卿会来找她,微微行了一礼,淡声问道,“不知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卿卿目光温和的看着她,“能劳烦你帮我看一份脉案吗?”
麻姑一听是有正事,当即侧过半个身子,摆了个请的手势,“姑娘先进来罢。”
裴卿卿朝里走去,两人分别落座后,从袖中取出宋厉的脉案交给麻姑。
麻姑看完后,凝重道,“就这一脉案来说,的身体亏空的太厉害了,如今他还年轻,表面上看起来倒是不显,不过,等病倒一次,便很难再好起来了。换句话说,这位病人的身子就像一只拉满的弓,绷到极致时,看起来是正常的,但一旦崩断,便是无法挽回。”
“可能调养?”裴卿卿反问。
麻姑道,“自然是能的,只是用的时间要久一些,且要放宽心,不能再将自己绷得死紧。”
“……那按照这样的情况,他还能撑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两三个月。”
“我知道了,我会在两个月之内劝他歇下来的。”
麻姑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裴卿卿收了脉案,道了声谢,打算离开。
“姑娘且慢!”麻姑突然又叫住了她。
裴卿卿回过头,麻姑容色淡淡道,“若是这位病人暂时还不愿歇下来,我可为他调配一些固本培元的药丸。”
“真的吗?”裴卿卿眼底闪过一抹惊喜。
麻姑脸上多了一抹动容,轻轻的点头。
“那就多谢了。”
“等药丸配好后,我会送去给银瓶。”说着,她起身将裴卿卿送了出去。
裴卿卿离开偏房,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匆匆回来的陆淮安。
两人四目相对,她沉默片刻后,微微行了一礼,“见过大人。”
陆淮安是看到裴卿卿从偏房走过来的,他微微皱了眉,问道,“你去找麻姑了,所为何事?可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裴卿卿摇了摇头,然后斟酌着将宋厉的身体情况说了一遍。
陆淮安听完后,面色不由凝重起来,眼神明灭片刻后,他看着裴卿卿道,“等你徐家和曲家的案子结案后,便让他暂时辞了差事,在府上休养一段时间吧。”
裴卿卿也是属意如此,这并非是她自私,而是她太明白宋厉的性子,只要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大人还有别的事情吗?若是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宋厉的事,裴卿卿目光淡淡的看着陆淮安问道。
陆淮安想到扈九取来的信,点了点头,目送她朝后院走去。
直到再看不到裴卿卿的身影,他才回了书房。
书房中,扈九正在整理一些文书,听到他进来,他立刻抬起头,叫了声“将.军”。
“书信都取来了?”陆淮安点了点头,轻声反问。
扈九看向桌上的锦匣,道,“回将.军的话,都在这里面了。”
“嗯,”陆淮安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他道,“你先出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将.军。”扈九领命退下。
陆淮安抬起手,将锦匣轻轻打开,看到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的“江郎亲启”四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强忍着将锦匣和书信一起化为齑粉的冲动,深吸一口,将里面的信取了出来。
隔了三年,信纸已经有些微微泛黄,他紧紧的捏着信纸边角,一目十行的将信的内容看了一遍。
不得不说,在说甜言蜜语这件事上,江策极为擅长,他将两人婚后的生活描述的极为和谐美好。他会亲自为她下厨,将一粒粒米熬成甜粥,他会亲自为她描眉绾发,将她妆扮成九天上的仙女,他会带她游山玩水,天下之大,她想去哪里他都会陪她,他甚至承诺,她要是不喜欢,他可以带着她开府别居。
概言之,只要她肯嫁给他,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陆淮安冷哼一声,将信纸摊放在一旁,又打开另一封信,这封信是裴卿卿写给江策的,她盛赞他送来的栖珑阁绒鸟发簪及京华楼的山楂糕,又言,他令她尝到了久违的闺中女儿时的感觉。
陆淮安黑了脸,接着翻看下一封信,这封信仍是裴卿卿写给江策的,她欣喜他在祭祖回来的路上,攀着悬崖为她摘下一丛她喜爱的兰草,又叮嘱他,这世上最珍贵的并不是兰草,而是他的身子,他是救她离开黑暗、将她从行尸走肉变成人的神祇,没有他,她是万万不能的,她希望早日与他成婚,两人朝朝暮暮,相守永年。
陆淮安紧紧的捏着薄脆的纸张,力透纸背。
很久,才将目光从纸页上离开。
他仿佛自虐一般,一封一封的看着两人来往过的书信,扈九整理出的顺序混乱,但她看完后,却比谁都清楚,结缘伊始,她为何而心动。
是他将她囚禁的太久,令她已经淡忘了自由和被人宠爱的感受。
而江策,令她重温了这些感受。
所以她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扑向了他。
至于他给她的那些首饰和华服,哪个金丝雀会喜欢关着自己的笼子呢?哪怕是纯金的。
从未有一刻,他这么恨过从前的自己。
现在,他甚至觉得,他不配得到他的原谅,他应该放了她,给她自由,给她想要的一切。
可这样的想法,也只有一瞬,下一刻,他便狠狠的推翻了。
他不可能放她离开的,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她。
后院,裴卿卿陪着英欢用晚膳时,并没有看到陆淮安,心里不由浮起一面诧异,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给英欢喂饭。
等一大一小两人都吃过,又哄了英欢睡着,她才看向银瓶,吩咐道,“去打听下,大人今晚为何没有过来。”
“是,姑娘!”银瓶领命退下。
裴卿卿则揉着手腕回了寝房,她洗漱过后,银瓶才回来。
裴卿卿从铜镜里看向她,淡淡问道,“打听到了吗?”
银瓶闻言,福身道,“回姑娘的话,傍晚,将.军跟您说完话,就去了书房,到现在也没有出来,听前院的人说,连晚膳都没有用。”
裴卿卿“嗯”了一声,用右手轻轻的揉捏左手。
银瓶见状,上前道,“姑娘可是累着了,奴婢帮您捏捏罢。”
裴卿卿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银瓶就这样帮她捏了起来,她捏的轻重适宜,裴卿卿只觉得舒服极了,许久后,才看向她,道,“好了,天晚了,你也该回去歇着了。”
“是!”影评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裴卿卿在她走后,先放下帷帐,然后才上了床榻。
因着陆淮安的反常,她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慢慢的睡了过去。
今夜,她又坐了噩梦,只是梦到的并不是尸体,而是她刚被他囚困在琼苑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刚刚被查出身孕,才一个多月,她想将孩子堕掉,继续在白鹿书院读书,可他知道后,却不由分说的替她退了学,然后将她带到了琼苑。
那时,他将她抵在角落,眼睛发红的盯着她问,“怀上我的孩子不好吗?”
接着,画面一转,是在刑部大牢,正在凌迟犯人的宋厉突然变成了陆淮安,他嘴角微勾,眼神凶残而又恶劣的看着她,“你若敢不要我的孩子,你的下场就和他一眼。”
“啊!!!”在那具带着几分血腥的骨架撞进她眼底时,她猛地惊坐而起,接着,只听一阵响动,接着,帷帐被人撩了起来,带着一片雪白的月光,陆淮安将她抱进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道,“别怕,有我在。”
裴卿卿轻轻的瑟缩着,她用力去推陆淮安的身子,却怎么也推不开。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她仰面颤抖着说道。
陆淮安这才肯放开她,他低下头,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眼睛,正欲开口,下一刻,裴卿卿却瑟缩着朝后退去。
陆淮安微微暗沉了眉眼,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的看着她,“卿卿,你怕我?”
裴卿卿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乌黑的眼珠子如黑曜石一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陆淮安,当初……我会怀上身孕,是不是你……算计我?”
陆淮安没想到裴卿卿会提起这一桩事,他眼中闪过一抹心虚,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垂在袖口里的手紧紧的攥着。
“是吗?”裴卿卿又问了一句,眼中含着大颗大颗的泪滴。
陆淮安艰难的抬起头,朝她看去,两人四目相对,他动了动唇,接着喉结一滚,轻轻点了下头。
“果然!”下一刻,泪珠从裴卿卿的眼眶滑落,她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的看着陆淮安,恨意凛然道,“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卿卿!”陆淮安想上前按住她的肩头,裴卿卿却突然用手捂住了耳朵,她愤怒的看着他,“你闭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现在只想静一静。”
陆淮安紧紧的皱着眉头,嘴唇嗫嚅,但是却说不出一句话,当年的事,确是他有心算无心,有些事,裴卿卿不懂,可是他却是懂得的,偏偏事发后,他什么补救的措施都没有做。
正是因为他的自私和一念之差,令两人真正的走上了绝路。
年轻的时候,他还敢回想当年两人厮杀的事情,想为自己找出一个非要那么做的理由,可是现在,他却不敢回想,每一个画面都扎的他的心刺痛不已。
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若是早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会与日俱增,永不消退,他当年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绝不会让两人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这般想着,他嘴角带着一抹苦笑,慢慢的下了床榻,放下帷帐,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