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吹动硕大的叶片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本被阻隔在外面的人声,这时又丝丝缕缕地潜入庭院,失去了所有含义,变成一阵一阵的虫鸣。
枚忘真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有点不习惯外面的环境,拽紧衣领,说:“真抱歉,我没看住叶子,给你招来麻烦,这才是你到赵王星的第一天。”
“跟真姐没有关系,也不怪叶子。”陆林北笑了笑,抬头看向微弱灯光里的叶片,很想知道树的种类,却没有问出口,“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要遇上,躲是躲不掉的,自从我能够进入机器,而且一遍又一遍地使用这种能力,就该预料到会有麻烦一路尾随。昔日种因,今日得果,没什么可抱怨的。”
枚忘真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这时却觉得全都多余,沉默多时,开口道:“在飞船上,我曾经说过还没有完全相信你。”
“嗯,真姐说过。”
“现在我相信你了。”
陆林北扭头笑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感觉你不会做那种蠢事。”枚忘真向前探身,目光避开陆林北,向另一头的陈慢迟道:“我跟老北说几句话,想到什么说什么,希望你别介意。”
“不介意,我可以先回楼上……”
枚忘真立刻道:“用不着,就是几句话,没什么要背着你。”
陈慢迟没有坚持,仍留在丈夫身边,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
“既然相信你,有些事情就可以告诉你。”枚忘真道。
“嗯。”陆林北等她说下去。
“我不说哪些是事实,哪些是猜测,也不说消息是从哪来的,你也别问。”
“好。”
枚忘真又沉默一会,似乎还在做最后一刻的权衡与判断,“军情处在甲子星有一名极其重要的内线……”
“林畏峰?”陆林北猜道。
枚忘真露出一丝怒意,“你非得知道吗?”
陆林北知道自己猜中了,笑道:“我闭嘴。”
枚忘真似乎想要一走了之,犹豫之后还是留下,继续道:“总之军情处通过这名内线,能在甲子星得到高质量的情报,尤其是与经纬号的战争,那边提供的情报不仅准确,而且及时,对军方帮助极大。”
“因为经纬号受到癸亥扶植,他们的计划全被甲子星掌握。”
“对。”
“经纬号好像并不知情。”
“应该不知情,因为军情处没有采用全部情报,而是有选择地故意按下一些,以此迷惑敌方。”
“比如经纬号的第一次反击?”
“别问我。”枚忘真严厉地说。
陆林北点下头,“老毛病,总想问个明白。真姐请继续说。”
“在经纬号,伍秀实对你说要在指定时间发起网络进攻,可是军情处得到的情报说攻击会更早一些。事实证明,军情处的情报更准确,舰队拦住进攻,并且发起反击,顺藤摸瓜找到经纬号的芯片位置。”
“然后呢?”
“芯片被摧毁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新闻上说舰队仍在包围经纬号?”
“因为摧毁得太彻底,甚至没来得及确认芯片里面究竟有多少程序人。”
“太成功也是问题。”
“嗯,程序人连份遗骸都没有,消失就是消失,舰队不得不继续包围那片空域,进行细致全部的搜索,目前我还没有听说有什么结果。”
“听上去,癸亥在故意挑拨经纬号与翟王星之间的战争,照此说来,经纬号程序人很可能并没有全部消失,因为那不符合癸亥目前的利益。”
“有这个可能,但是无法证实。”
“所以林畏峰是双面间谍,专门泄露那些对癸亥有益的情报。”
“别提他的名字。”
“是。”
“同样无法证实,如今的情报界一片混乱,很难分清某个人的真实立场,自然也就不能提出太高的要求。说到你,我刚刚的得到那份情报,来源应该也是甲子星。”
“甲子星提醒翟王星军情处,有人假借恐怖袭击,试图引我进入网络?”
“是甲子星的情报员提醒,情报里说,这次袭击,就是甲子星暗中支持的。”
“真是一个复杂的计划,想要引我入彀,同时又悄悄发出提醒。”
“所以说,那名情报员是不是双面间谍,很难说。”
两人有一会没说话,都在思考中,陈慢迟轻轻咳了一声,表面自己的存在,然后小声道:“我听懂了大概,翟王星情报员发来提醒,可是晚了,老北已经进入网络,所以这份提醒并没有实际价值,对不对?”
枚忘真笑道:“你听懂的可不是大概。嗯,这份提醒来得有点晚,但这不能完全埋怨情报员,军情处的官僚体系要负更大责任,情报有可能来得很早,在接收者眼里,它的重要级别比较低,所以会与其它信息打包,正常转交,逐级上报,中间会耽误很多时间。”
“为什么这条情报不重要?”陈慢迟十分意外,随即自己明白过来,“因为这是发生在赵王星上的事情,还因为事关老北,而不是某位大人物。”
陈慢迟看向丈夫,在她眼里,这个人的重要级别超出一切。
“所有机构都免不了有一点墨守成规,军情处也不例外。现在的问题是,甲子星为什么要引诱你进入网络?老北,你自己有线索吗?”
陆林北轻轻摇头,“我现在连猜都没法猜,自从去过甲子星,怪事就一桩接一桩。”
“因为每一方、每个人都看中你的能力,或者想要利用,或者想要夺而有之,我不也利用过你吗?但是我们都一样,将你当成纯粹的工具,从不向你解释原因,所以难怪在你眼里会有许多‘怪事’。”
陆林北笑道:“真姐正在向我解释,而且不止一个解释。”
“看你怪可怜的,还有慢迟,跟着你冒险,却连危险是什么都不知道。”
陈慢迟探身道:“平时挺无聊的,偶尔冒下险也挺好,尤其是有真姐帮忙。”
“在这件事上别指望我,我能提供的帮助差不多到此为止,没有更多了。老北,你打算怎么办?”
“嗯……我跟叶子说了,今后不再进入网络。所以,我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还有,真姐别指责叶子,他的职位没你高,了解的信息也比较少……”
“他就是个傻瓜,与职位没有半点关系,居然如此轻易受骗,也不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无缘无故找他帮忙。但我不会指责他,叶子偶尔上当也有好处,会让对方以为情报从未泄露。老北,你以后真的不再进入网络?”
“是的,如果别人能用正常手段解决问题,我也能。进入网络是条捷径,可我只是认得这条路而已,对这条路为什么形成、隐藏着哪些陷阱,一无所知。与此同时,熟悉这条捷径的人越来越多,比我了解得更多更深。现在的我,在网络里难以遁形,每一步都受到监控,在里面待得越久,害处越大。”
枚忘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盒,放在她与陆林北之间的空处,“我之前说过,到翟王星之后,会有人给你打一针,没有想到,回家竟然是个奢望。”
陆林北拿起小盒,握在手里,什么也没说。
枚忘真收回椅子上的仪器,起身道:“不回翟王星可能是件好事,赵王星很乱,但是在天堂市,军情处的影响力比在本星还要大一些。所以,尽情享受假期吧。”
陆林北点下头,陈慢迟说:“谢谢真姐。”
看着枚忘真消失在树后,陈慢迟道:“还好你有真姐这样的朋友。”
陆林北展开手掌,露出里面的小盒,“她首先是名调查员,其次是枚家人,然后才是朋友。”
“咦?”陈慢迟没太听懂丈夫想说什么。
陆林北不想解释,一边拆开小盒,一边说:“它能帮我减少对网络的依赖。”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小盒里是只一次性注射器,像是小小的钮扣,陆林北小心地拿在手里,对准脖子,“打针的感觉?”
“我是说对网络的依赖是种什么感觉?”
陆林北保持抬手的姿势,想了一会,说:“当初在甲子星上,你进入别人身体时是什么感觉?”
“头晕脑胀,像喝醉酒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不舒服。”
“真羡慕你的大脑,我的感觉与你正好相反,网络就像镇静剂,我在里面待得越久,越感到平和舒适,反而刚回身体里时,感到头晕脑胀。”
“这意味着……你应该做程序人吗?”
“哈哈。”陆林北将注射器按在脖子上,感到微微一痛,等候几秒钟后,取下注射器,送回小盒里,然后整个放入口袋,“这意味着我的大脑容易受到影响,说到底,一切的来源都是那款游戏,所谓的逼真,所谓的平和舒适,都是大脑产生的错觉。就像毒品,哪怕身体已经腐烂,吸毒的人仍会感到如在云端,丝毫感觉不到痛苦。”
“真可怕。”
“嗯,人类需要一点痛苦,它能提醒我们什么是危险、什么是活着。”
陈慢迟满怀深情地看着丈夫,想告诉他自己的痛苦就是见不到他。
“笨蛋。”陆林北嘴里冒出这样一个词。
深情被浇了一头冷水,陈慢迟茫然道:“在说我吗?”
陆林北比她更加茫然,“这不是我想说的话……”
“笨蛋,这是我的话,在说你,陆林北。”陆林北叫出自己的名字,明明是他的声音,语气却完全不同。
“马徉徉?”陆林北打个激灵,感觉就像是有一条毛虫钻进嘴里,正往更深处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