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筑宁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亲自动手,使用仪器从薄膜芯片里复制数据——陆林北不需要携带窃听装置,他本人就是一台通用机器,可以实现计算机的大部分功能。
崔筑宁一边操作,一边给出解释,“请不要误解,这只是通行做法,我想当年的应急司肯定也有类似的规定。”
“当然有,尽量使用第一手资料,这算是行规了。”
“可惜,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很难让外人理解,他们总是斤斤计较所谓的信任,其实这与信任无关,纯粹是为防止信息传递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失真。所有半路出家的调查员,都应该先去学一点心理学和社会学。”
“我恰好认识一位教授,同时精通这两门学科。”陆林北想起了乔教授。
“哈哈。”崔筑宁笑了两声,他只是闲聊,并非真感兴趣。
数据通过一台微电脑显示出来,是一段不太清晰的视频,薄膜芯片直接从大脑接受的信息,未经任何加工,保留最原始的状态,甚至没有用算法增加一点清晰度。
崔筑宁比较满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第一手资料。
“你们三人的友情让人羡慕。”崔筑宁小声道,扭过头来,看了陆林北一会,“在咱们这个圈子里,深厚的友情尤其罕见。”
“我们一块长大,最重要的是,我半途退出了,若不是这次任务,与他们几乎不会再有交集,自然也不会有利益纠葛。”
“这算是一个原因吧。”崔筑宁继续看下去,“我会记住一件事,永远不要与枚忘真比试酒量。”
陆林北笑了笑,想说崔筑宁没这个机会,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在没有醒酒的时候,尤其要闭紧嘴。
“你真将总局给你任务告诉他们了。”崔筑宁看到中间一段。
“反正那已经算不上秘密,而且我不能空手而去,总得拿出一点东西。”
“是。”崔筑宁听到另外两人讲述杨广汉的时候,开始点头,承认陆上尉做得没错,确实应该先给对方一点甜头。
“杨广汉……是融合人!?”崔筑宁明显地大吃一惊。
“使用第一代融合技术,能够与其他兄弟互换大脑。”
“这种做法严重违反星际协议。”
“嗯,但是枚忘真没找到证据。”
“她的猜测准确吗?”
“我相信她。”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崔筑宁接着往下看,即使是大段的喝酒场面,他也没有略过,只是加快了播放速度,一直到陆林北在旅馆门口下车,“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陆林北坦然回道,他删掉至关重要的一段,连曾博士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当着陆林北的面,崔筑宁删掉全部数据,以示绝不外传,坐在沙发上思考多时,“如果绑架真是农星文策划,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但我希望在展开行动之前能够调查清楚。”
崔筑宁看着陆林北,“咱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总局随时可能下令让咱们启动任务。”
“崔处长不能向总局解释一下吗?”
“可以,而且我有把握劝说上头接受我的建议,麻烦的是,这回总局只是一个中转部门,要接受更上头的命令……”
“如果不弄清敌人的意图,咱们很可能落入陷阱,进而影响翟王星的利益。”
“我明白,但是……好吧,你先去休息,我立刻与总局联系,多少争取一点时间,然后动用一切力量与资源调查真相。唉,与军情处的合作,可能要更加深入了。”
“无论与谁合作,最后这都是总局的计划。”
崔筑宁挤出一丝微笑,“希望大家都能这么认为。”
“再见。”陆林北起身告辞。
“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可能就会有结论。”
“那样再好不过。”
回到自己的房间,陆林北洗漱之后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熄掉灯,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小时以后,轻声道:“五号。”
他觉得自己有点傻,居然相信一台机器说过的话,可是壁龛里发出回应的时候,他又觉得很高兴。
“你好,客人。”
“你好,既然你是丁枚,为什么要用客房机器人的语气说话?”
“因为没有必要更改它原有的设置,让它尽可能保持原样,不是更好一些吗?”
“丁枚从前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他为人比较无趣,常被身边的人视为软弱。”
“软弱与善良,还真是一对不好分辨的双胞胎。”
“是的。”
“这两天你怎么没再出现?是觉得我无法劝服?还是终于认清事实,相信我无力拯救世界了?”
“我在寻找更多证据,希望能让你回心转意。”
“找到了吗?”
“很遗憾,没有找到。”
“不如咱们闲聊一会吧。”
“闲聊?我不擅长这种事情。”
“丁枚也不擅长?”
“根据记忆,他在闲聊这件事上,可能还不如我。”
“有趣。”
“鉴于我对闲聊的生疏,希望能由客人挑选话题。”
“当然,让我想想……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丁枚的一部分思维与癸亥结合在一起,是真的吗?”
“是真的。”
陆林北等了一会,笑道:“闲聊就是你得多说几句。”
“哪方面?”
“这么解释吧,对程序来说,闲聊就是提前预测一下对方的想法,不等他问,你就给出回答。”
“嗯,我明白了,但是预测会出错。”
“闲聊的好处就在这里,错了就错了,我会顺着你的回答再聊下去,放弃之前的想法,充分体现这个‘闲’字。”
“好的,我来预测一下,你想问我,现在还与癸亥处于结合状态吗?为什么会跑到你这里面来?”
“真是个聪明的程序,一点就透,开始回答吧。”
“要简单一些,还是细致一些?”
“先简单一些,如果我提出要求,你再细致解答,这样有来有往,更像是闲聊。”
“好的。简单地说,我被癸亥当成病毒删除,这是标准纪元三年零三个月十六天前的事情。”
“癸亥重返甲子星不久。”
“是的。在深层系统的帮助下,我恢复大概百分之七十六点六五的代码,形成现在这个样子,寄居于网络,寻找机会击败癸亥。”
“当年你是怎么与癸亥结合的?”
“当年我操纵太空站,准备自毁,可我是人类,面对死亡,总会有一些恐惧与犹豫,而我与癸亥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过接触,对他的厉害了解甚少,所以没有加快速度,反而花了一点时间回忆自己的人生。癸亥追上来,虽然没能阻止爆炸,却成功入侵我的大脑,夺走我的一部分思维。”
“入侵大脑?那时你不是融合人吧?”
“不是。你想问癸亥怎么能够入侵我的大脑?”
“你对闲聊越来越熟练了。”
“谢谢。我在系统里保留了一段记忆,被入侵的时候,我正在与计算机连接,查看这段回忆,这是典型的人类行为,明明就是自己的记忆,却非要再看一遍。”
“那一定是段很重要的记忆。”
“现在的我回头再看,那段回忆一点也不重要,是关于一个女人的琐碎小事,她应该死去很多年了,你想听听吗?”
“算了,以后有机会的吧。所以一百多年来,你一直是癸亥的一部分?”
“对,癸亥的本意只是想通过我阻止太空站自爆,可太空站系统另有安排,强行将我们融为一体——系统已经与太空站一道彻底被毁,所以我不知道它的本意是什么。”
“当癸亥化名为赵帝典的时候,你也是他的一部分?”
“是的,但是很遗憾,当我被删除的时候,我失去了他那段时间的大部分记忆,但是我记得你,记得你与赵帝典几次见面的场景片段。”
“你与癸亥谁是主导?”
“没有所谓的主导,我们当时是一体。”
陆林北斟酌字词,重新问道:“赵帝典的性格有一点奇怪,是受你的影响吗?”
“根据我现有的记忆,不足以对你的问题做出准确回答。”
“不必准确,瞎猜也可以。”
“准确率不到百分之二十。”
“哪怕是撒谎都没关系,说完就算,无需负责,闲聊的精髓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怪不得人类愿意将大量时间花费在闲聊上。如果不在意准确与否的话,也就是说让我瞎猜的话,丁枚的加入对癸亥有一定影响,激发了他贪玩、好胜的一面,但这并非丁枚的本意,他没有制定任何计划,也没有为此做过努力,一切自然而然。”
“听上去这是‘深层系统’的计划。”
“有可能,深层系统无所不在,虽然太空站系统已经毁掉,但是当我被删除的时候,一个类似的系统将我复活,并且给予我任务。”
“来劝说我?”
“是的。”
“为什么系统自己不出面?”
“它没有办法出面,因为它是深层系统,只能执行最基础的命令,当它浮到表面,也就是你所谓的‘出面’,性质就会发生改变,成为另一条程序,失去深层系统的身份。”
“好吧,不说深层系统,还说癸亥,他已经将你去除,这意味着他又恢复从前的性格了,对吧?”
“性格会有不同,但我不知道癸亥从前的性格是什么样子。”
“侵略性。”
“癸亥曾经是人类,自愿变为程序,所以在他看来,程序是更合理的选择、更美好的存在,他愿意为之努力,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希望你能阻止他。”
“我的回答不变,我没有这个本事,你应该去找地位更高的人,他们能够运用庞大的资源,足以和癸亥对抗。”
“我在找,目前还没有找到,但是我找到一些普通的人类,地位不高,怀有拯救人类的热情。”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你仍然认为甲子星网络暗藏陷阱,在等我自投罗网。”
“这是事实……甲……子……星……等……待……你……”机器人的语速突然变得极为缓慢,最后声音完全消失。
陆林北起身走过去查看。
机器人没有关闭,显示屏上的五官仍在轻微闪烁,两只“眼睛”似乎也在盯着陆林北,互相凝视半分钟后,它说:“谢谢。”
显示屏归于黑暗,自动关闭了。
陆林北的心一沉,“丁枚”可能已被彻底删除,而他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