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文
城隍庙大火,前殿后殿梁塌屋毁,火势旺盛,将白琪给小徒弟刻的寄名符,一起烧成了灰。
白琪篆刻的寄名符挂在后殿匾前,有这块木牌,白准才算过继给了城隍爷当干儿子。
霍震烨并不懂这些,但建庙都有功德碑,他巴不得白准能长命百岁,不仅功德碑上刻下名字,等大殿造起来,墙上还要刻造庙的传记,到时白准的名字也会列在首位。
白准刹时眼耳皆明,目光所及处,白阳就离他三步远。
阿秀眸光不动,眼中情绪一闪而逝,她紧紧盯住镜面,看镜子里的许彦文。
许彦文心内清明,但手脚嘴巴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岑丹,为什么会跟岑丹说话。
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扯着他的舌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岑小姐,能约你一起到公园里走一走吗?”
岑丹还以为他有重要的事要说,她本来也负责孤儿院的捐款,跟在许彦文身后,强颜欢笑:“圣诞募捐还是很成功的,已经有好几位太太愿意资助孤儿求学。”
许彦文想开口,但他没法自己说话,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像要挽住岑小姐。
岑丹吓了一跳,她退后半步,直瞪瞪盯住许彦文,她并不害羞,反而有些惊恐:“许医生,你这是怎么了?”
许彦文感觉自己的嘴角被扯了起来,他一字一顿,舌头尽力想反抗那只无形的手,可他还是说:“我很喜欢你,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岑丹站定不动,她有种被玩弄欺骗的感觉,气得脸色通红:“许医生,请你自重。”就算她曾经对许彦文有过好感,此刻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许彦文还在笑,他缓缓走近,试图用眼神向岑丹求助,可他的举动只让岑丹想转身逃跑。
岑丹飞快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帮她,许医生不太正常!
昨夜才刚下过雪,上海的雪积不住,一落地就化成水,地上湿漉漉的,风一吹像绵绵细针扎人骨头,公园里根本没有游人。
岑丹在转身逃走的那一刻,一只红色蝴蝶翩然落在她肩头,钻到大衣中去,紧紧贴住她后脖子。
岑丹不动了,她像木偶一样转过身来,脖子猛然一抬,与许彦文对视。
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恐惧。
“我也一直都很喜欢许医生。”岑丹眼中涌出泪来,她懂了,刚才的许彦文跟现在的她经历了一样的事。
她脖子僵直不动,脚步抬起,直直走向许彦文。
许彦文两只胳膊吊起,二人用最僵硬的姿势亲密拥抱。
接着他们的头被拉开,那双无形的手似乎调整了一个角度,轻轻拧动他们的脖子,鼻尖对着鼻尖,嘴唇对着嘴唇。
岑丹身体颤抖,拼命流泪,许彦文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可这四周根本无人经过,只有风卷黄叶落在湖面上。
阿秀直直盯住镜面,就在两人的嘴唇快要碰到的时候,阿秀无声呐喊“住手!”
铜镜猛烈震荡几下,“啪”一声倾倒,镜面盖在桌面上,铜镜中两人的影像消失不见。
白阳眯起眼笑,他背着手,用种慈爱的表情看着阿秀:“我也不是要害他,他最近身子不好吧?”
阿秀半晌才点点头,她做了个咳嗽的动作,又抱着胳膊搓一搓,示意白准咳嗽怕冷。接着又把手放在耳畔,闭上眼睛。
告诉白阳,白准这些日子贪眠。
白阳算算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要不是白准不受骗,又何必用这迂回手段,幸好早早就布下许彦文这枚棋。
“等你出去,到风口把身上的味道吹淡点再回去。”
阿秀低头,食指搓搓鼻尖,示意白准已经闻不出味道了。
白阳心中更急,人骨他已经有了,人皮要趁活着的时候剥才好,活剥下来的皮才能延续更久。
他杀了这么多人,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被动夺取,主动献祭,可都不长久。
人皮会风干,时间一久,他就又像个淋了雨的纸扎人,贴身纸皮发皱发黄,他不想再变回曾经的模样。
既然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那就试试七门主的骨,和七门主的皮。
白琪肉身腐化,只留下骸骨,这幅骨头架子还当真有用,本来能只能用一两年的人皮,精心保养竟然用了七年。
白准腿脚不好,他的骨头虽然不中用,但皮还年轻。
两任七门主都为他所用,白阳光是想像,心里就无比快意,他是天地灵物,原身是纸人又如何,还不是将扎纸的人玩弄在鼓掌间!
白阳才刚得意片刻,就听见腿骨间“噗”一声轻响,他脸上勃然变色,对阿秀道:“快将命香取来给我,我保证让你当人。”
阿秀一离开小院,白阳就将自己关在房里,他脱掉长衫,布袍下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衣衫,腿间又破了一个洞。
白阳干脆脱掉衣裳,打开盒子,从盒中取出一块沾血的人皮,将这人皮绞下一块,贴在身体破洞处。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进他皮肤上的破洞,像透过假山石窟窿那样,光斑穿骨而出,映在粉白墙上。
阿秀没有立刻回家,她一出门就奔跑起来。
“阿秀”白准在她脑中叫她。
可阿秀不管不顾,一路飞奔去公园,那是许彦文带她去过的公园,他还说夏天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在湖上划船。
阿秀奔进园中,四处看去,就见公园长椅上一团灰扑扑的影子,她冲上前去,看见岑丹坐在那里。
岑丹还在发抖,她紧紧裹着大衣,明明想走的,但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对着冬日湖水大哭一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
阿秀拍一拍她,岑丹一下抬起头来,她认出了阿秀,牙关发颤:“他走了。”
她已经能随心动作了,可许彦文还没有,他一步一步,缓缓离开,走时目光中似有许多话要说,但他没能发出声音。
“那究竟是什么?它要把许医生带到什么地方去?”岑丹望着阿秀,希望她能解答她。
阿秀恍然,白阳怎么会放过许彦文这个人质?他扣住许彦文,得用香去换他的命。
倏地一只黄雀落在枯树枝头,翅膀背在身后,乌黑眼珠凝望阿秀。
白准的声音传进阿秀耳中“阿秀,回来”
阿秀停住脚步不动,她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枝上黄雀,无声请求白准救下许彦文。
“你……你为什么……在笑?”身边有人陪伴,岑丹慢慢缓过来了,她停止不住抽泣声,看阿秀遇到这种事竟然还笑,又惊又疑,浑身发毛。
阿秀嘴角依旧翘起,她被岑丹的问题震得退后半步,岑丹被血蝶控制,身体不听自主,但起码她还能流泪。
阿秀连眼泪都没有。
她一步步后退,退到湖边,冷风一吹,湖边掠过一行鸟雀。阿秀眨着眼睛,不论她眨多少次,眼眶中一丝湿意也无,双眸还似白准点睛那天一样,光芒都是画上去的。
霍震烨回家就见白准坐在炉火边,听见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来,他几步上前,看白准眉头紧蹙,急问:“怎么了?”
白准伸手按在心口,缓缓吐出气。
“你心脏不舒服?”
白准摇了摇头:“不是我。”是阿秀,他从不知道纸人也会有这样大的悲痛,似潮水般像他袭来。
但他没有切断联系,而是对阿秀说:“许彦文不会有事的,四门主的人跟着他。”
四门主最讲义气,受人点滴也要涌泉相报,何况许彦文给他输了血,他自己没办法天天保护许彦文,就派小弟阿坤跟着。
阿坤才刚十四,他年纪小又机灵,又是帮里的生面孔,不容易被人发现,给许彦文惹上麻烦。
从那天开始,阿坤每天都跟在许彦文身后,早上看他从许家出来上班,晚上送他到家,看他房间的灯亮起来了,阿坤再回苏州河,钻进船蓬休息。
许彦文在公园里约会,阿坤隔着湖藏在树后面,他啧啧舌头,这个许医生不是跟白七爷的妹妹在一起吗?怎么又多了个岑小姐。
阿坤打算回去告诉门主,许先生对门主有恩,白七爷也有恩,还是自己人。
帮里也有人讨了兄弟了姐姐妹妹当媳妇,要是欺负老婆,那也得刀来斧去。
阿坤年纪虽然小,但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眼看两人要亲嘴,他一把捂住眼睛,又松松指缝,从指缝里偷看。
岑小姐,也有点漂亮的。
等两人要亲又没亲在一起,阿坤还颇为失望得叹了口气,紧接着就看岑小姐坐下痛哭,许先生大步离开公园了。
阿坤的任务是牢牢跟紧许先生,他理所当然扔下岑小姐,跟在许彦文的身后,看见许彦文七绕八拐,走到老城区去。
阿坤觉得奇怪,他天天跟着许先生,许先生的行动非常无趣,医院孤儿院家里白公馆,要么就是跟白小姐约会。
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阿坤紧跟上去,看许彦文拐进了一条窄巷子。
阿坤盯着看了一会,刚才人多他没有注意,许彦文跟岑丹在一起的时候,阿坤又注意力不集中,现在他觉得不对了。
许先生怎么……怎么像个木偶人?
一阵穿堂冷风,吹掉了许彦文脖子里的围巾,但他连头都没回,还直直往前走,阿坤一眼看见他脖子后面趴着一只红蝴蝶。
这大冬天,哪来儿的红蝴蝶?
阿坤吸吸鼻子,看四周无人,跑上去拍一拍许彦文:“许先生你……”
许彦文这一路都在期盼能遇到熟人,同学同事都好,只有要有能发现他的异常,但一路上都没人注意他。
眼看许彦文的脚步还是没停下,阿坤一把拉住许彦文,他打小练刀,很有一把力气,一扯之下更觉得不对,许彦文有脚,好像停不下来似的。
阿坤眼珠一转,按住许彦文,把他脖子上贴的蝴蝶撕了下来。
撕成两半,随风扔了出去。
许彦文瘫倒在地,他呼呼喘着大气,舌头终于又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谢谢你,你是……”
那被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的纸蝴蝶,倏地飞起,用触须狠狠扎了许彦文一下。
阿秀远在公园,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脱离她的身体,她顿住脚步。
等她重新动起来的时候,白准觉得那澎湃的感情刹时消退,他皱起眉头,指挥黄雀:“去,看看许彦文。”
阿啾拍着翅膀飞去,站在电灯杆上看见阿坤被巡捕抓住。
阿坤百口莫辨:“我真是看到这位先生昏过去,想送他去医院的。”
巡捕拿着警棍,狠狠戳一下阿坤:“小赤佬,你是不是偷这位先生的皮夹子啊?”
许彦文人已经醒了,他呆怔怔站着,目光茫然望着街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他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