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钟离打断了他将出口的话,生怕因此捅破什么,“说来惭愧,当年我从天界往下跳的时候,是想去找萧涂,也是想要救世。”
她不惯与人讲这些,此刻竟有几分羞赧,“毕竟大家都置身事外,有点儿丢神仙的脸。”
世人说神仙慈悲,遇到没法解决的困难都在求仙拜神,有的是贪图便宜,有的却是走投无路。
神仙能够解决而选择明哲保身不去做,实在显得愧对别人的信任。
如果一开始就态度明确地拒绝倒还无可厚非,仙者忌惮界锁不往下跳也算正常,但很多神灵就过分了,只吃饭不干活,对帮张三李四找个弄丢的狗之类的小事倒挺殷勤,一遇到与大劫相关的麻烦便开始装聋作哑。
连造神间都开始流行起这种歪风邪气。
可是待在九重天上就能安稳避劫了么?魔道也是道,道在无形中,三界共通。魔由心生,无论在哪儿都躲不过入劫的可能。
他们看到魔在滚滚红尘中肆虐,便不管红尘事,怎么没反思下魔有没有在心中肆虐?
静女鬼姬那时活得简单,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她就那么简简单单地从枕云台上一跳,结果简简单单地在凡间挨了一顿毒打。
这一顿狠揍将长离仙打清醒了,浩大红尘岂是一个小仙家能救得了的?
萧涂不用她保护,但是于燕风需要,若小徒弟真是夺舍的普通小鬼,当年就会在宫为玉手底下魂飞魄散。
人与鬼,天与魔,永无宁日。
她自以为是飞升过的仙,能在人间横着走,到头来才发现那些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总有自己看护不到的时候。
风药如此,于燕风亦如此。
救苦渡人,何以渡我?
所以钟离不再继续当个济世的谪仙,而是选择成为祸世的魔头,这样就少了很多限制,想做什么都能放开手脚去干。
反正这个世界已经糟糕成这副模样了,也不多她一个祸患。
虽然第一次施刑时连手都在抖,然而那和身上的伤痛一样,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她已经足够可怕,也足够强大,有资格同萧涂争一争鬼道气运。
“但我并不想对谁负责,更不愿意背负任何期待,这样就算在道魔相争中化为劫灰,世上也只是少了个恶鬼,实乃皆大欢喜的最佳结局。”
没人寄予希望,就不会有谁因她的死而失望。
一路走来,有痛,有愧,也有悔,她没办法停下,只能背着那些痛、那些愧、那些悔埋头向前。
少于剖白心迹的鬼突然要诉说那些埋藏在脑海深处,连自己都耻于仔细琢磨的话,钟离觉得这番言论简直快要突破底线。
她稍停了一下才继续道:“陆生雪,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但你得明白,我为你而来,如今却不只为你而去。”
陆生雪在众生之中,所以她想救众生。
于燕风在阴鬼堆里,所以她想救阴鬼。
入得此道复而看到鬼堆里有凌秀,有芳尾,也有已死和将死的无数生灵。
来都来了,捞一个和捞一群也没什么区别。
等到抢先立得鬼道之日,钟离定要将萧涂那个抛妻弃子的混账狠狠扇一耳光,然后告诉他,“师父不仅护得住你,师父还护得住那些小崽崽。”
此道没人逼她走,是她心甘情愿要来闯一闯。
陆生雪还能怎么劝,他可以用情去断阿离的痴,却不能以此去阻阿离的道。
这座可怕的牢狱上面就是雕梁画栋的华丽高楼。
日常作息的地底下藏着这么多怪物,钟离仿佛把自己当作了一块冷硬的镇石,镇在解红楼,镇在聚鬼盆,镇在西南鬼域内。
这只恶鬼硬是在魑魅魍魉之中辟出一方安宁净地。
飞琼君只是强调:“天地间的生死之道名唤枯荣。”
她之所求,未必得剑走偏锋,踏出一条没人行过的路。
“是么,可我不肯。”钟离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是静女鬼姬。”
我偏要做那恶鬼,与你共长生。
枯荣道这么多年都是那副狗屎模样,跟天道一样喜生厌死……要想改变这种存在已久的庞然大物谈何容易,与其冒着被同化的风险,还不如另立新道。
如果枯荣道主不曾怜悯你与众生,那至少还有阿离愿意为你们去死。
长离仙生在宿雪谷,并非九重天,钟离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灵,而是这芸芸众生之一。
我没有度过几个量劫的阅历与寿命,只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疯劲儿。
鬼姬道:“我现在要医这些活死人,你肯不肯帮忙?”
.
话都说至这个份儿上了,飞琼君自然是要帮忙的。然而鬼姬搞了十多年都没弄明白的东西,也不可能多了个参谋就一夕彻悟。
僵尸没有魂魄,活尸却有,若将魂魄从被药物废透的身体里直接剥离出来,虽然省事,但没有执念不能化鬼的魂魄很快就会消散,就算化了鬼也是沾过血腥的恶鬼,还不如让他们保持浑浑噩噩的现状。
至少不用食魂,也不用遭天谴。
从一只鬼泡药房变成一仙一鬼共同泡药房,此事最大的作用就是减少了许多谣言版本,现在聚鬼盆底下都统一了口径。
哦,那个陆公子啊,是鬼姬从外面骗来的大夫,如今正在打白工呢。
可怜的陆大夫不仅卖艺还得卖身,每天陪恶鬼干活就算了,偶尔还要陪着睡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被突然发病的鬼姬啃上一口。
说来斗酒宴的日子又近了,鬼姬这个月应该不饿吧?
阴暗的角落里一群鬼修正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
有一莽声莽气的猛鬼道:“之前不是出过一趟门吗?大概吃饱了吧。”
旁边歪脸猴腮的瘦鬼声音也同外表一样尖细极了,“真的吗?要不你去问问鬼姬吃饱没。”
那莽汉长得粗枝大叶,鬼可聪明得紧,怎么可能自己送上门给鬼姬吃,“滚蛋!少害你爷爷。”
复又一怨灵开腔,说话带着点儿南方口音,“鬼姬上个月吃了詹笼纱,刚回西南又把墓林吃空一半……好像格外饿哦?”
与她同行的姐妹吊着嗓子号啕起来,“完蛋完蛋,要死要死。”
其中还有闭上眼睛不停嘤嘤的祈祷流,“呜呜呜呜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
各有千秋,热闹非凡。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进了众鬼的谈话里,“斗酒宴……真的这么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