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鹿在荒原上奔跑。
雪片簌簌而下。
这头变异鹿界已成年, 脊背宽敞, 仅鹿角就高逾三米。沐樊的右手就放置在它的颈侧, 像是在亲昵安抚。雄鹿却是瑟瑟发抖, 它知道手臂里蕴含的骇人力量。
红褐色的蜥蜴用尾巴尖尖戳了戳沐樊的袖口。
沐樊在凶兽坚韧厚实的皮毛上轻拍,雄鹿换了个方向, 灰暗中风雪愈烈。
行到一处, 雪原上植被渐多,妖异的藤蔓探出冻土, 繁盛而诡谲。前方终于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繁杂的植被遮挡视野, 黑黢黢的吸着天地间仅有的光。
变异鹿蓦地停下,任沐樊如何强迫都不愿再进一步。
沐樊从坐骑的脊背上翻身而下, 凶兽的膝盖骨节打着颤,袖口中,赤土不安的蹿出。在禁魔区的荒原上, 动物的直觉比任何预警措施都要精准。
“白柚林?”
赤土点头, 嘶嘶吐着信。人已经带到,小眼神里大有你不走我走的气势。
沐樊轻轻抚过它的脑袋:“多谢, 有缘再见。”
白柚林里飘荡着淡淡的腥臭气息,交织繁多的藤蔓将落雪拦住,高处晶莹如冰雕,低处汇聚成绵软的网, 让行路者不得不放慢脚步。
赤土对沐樊瞅了半天, 见他毫不留恋掉头就走, 瞳孔瞪的溜圆。
琉光剑无声出鞘,被虚虚握在手中。沐樊的视线在一处植物根茎上停顿——那里有明细撕咬过的痕迹。
尖齿,有血槽,看留下的痕迹,应约合两人高,有翼——植被下方无毁坏痕迹,上方碎叶凌乱。咬合痕迹和之前雪地里那具墨山族的尸体一样。肉食类捕猎者,食用植物大多是为了摄取用于消化的纤维。从残缺的藤蔓来看——它撕扯下的植物远远超出了体型理论摄取所需。
或许它对素食有着超乎寻常的钟爱,又或许——它没有找到足够的食物。
沐樊想起之前墨山族少年的话,白柚林里不能狩猎。
稀少的食物资源对应稀少的捕猎者,那么抢走它猎物的是谁?是否会是陆梦机?
即使有所猜测,沐樊抿起薄唇,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在禁魔区的恶劣环境中,核磁风暴带来的风阻远超乎寻常,故一路走来所见的变异兽也大多陆行。能在这种条件里保留羽翼,必然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拥有能抵抗风暴的骨骼密度,和咬穿墨山兽人的尖牙。这只吓退雄鹿、让赤土都烦躁不安的白柚林王者,比所有凶兽都要可怖。
沐樊将扯下的藤蔓复原,在他身后,赤土却还在亦步亦趋的跟着。
他正要开口,却忽然一顿。
蜥蜴浅色椭圆的瞳仁因为受惊而聚合成两道竖线。那只被沐樊挟持进来的雄鹿则干脆前肢一软,跪坐在了地上。从雄鹿瞳孔的反光中,沐樊看到了骤然出现在空中的凶兽。
他身形如电转,向后疾退。
藤蔓的上方,一道黑影与昏暗中脱出。冰冷的双目像极了人眼,一片赤红没有眼白。它的脖子极细,弯曲如同蛇颈,被分不出是鳞片还是颈羽的细片覆盖,再往后——是一对附着着浅粉色薄膜的骨翼。
就像从化石里走出来的远古翼龙。
那骨翼上端弯起如弓,呈极不正常的受力状态,薄膜被延展到接近透明,结缔组织上粘液的气泡都清晰可见。比鸟喙要更为宽厚的下颌张开,参差的尖牙与墨山族尸体上的咬合口完全契合——下一瞬,蓄力之后的骨翼蓦然腾空。
雄鹿惊惧奔走,赤土刷的一下窜入蕨类叶片之后。视线里的青年骤然拔剑,淡青色的剑光与凶兽的骨翼以毫厘只差相错而过。
就在赤土就要闭眼不敢再看的同时,凶兽却是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哀鸣,骨翼回掠、再次消失在了藤蔓之中。
赤土呆愣了几秒,终于大着胆子爬出,看向沐樊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茫然。它不明白沐樊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这只站立在白柚林食物链顶端的王者掉头就跑。
沐樊低着头,明亮如水的剑身上映出他的一点笑意。
“它害怕的不是我。”他同赤土解释。
逼退凶兽的,是琉光剑。在佩剑出鞘的一瞬,他清晰看到了那有翼凶兽红瞳里的惊惧和忌惮。
显然它曾经在相同的武器下吃过苦头,对方还相当棘手。甚至极有可能,逼迫这位林中王者去啃食藤蔓的罪魁祸首就是凶兽畏惧的根源。
沐樊终于放下心来。短短三日之内,陆梦机无疑在白柚林的食物链中稳固了地位。
——但他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刚才凶兽扑来的一瞬他看了个真切,右侧骨翼上有两处剑伤,看走势是左手用剑,虽角度、偏锋和陆梦机惯使的方向一致,陆梦机却是右利手。
三天前石块坠下时,陆梦机正是用右臂护住了他。
沐樊收拢剑尖,不再停顿,就要继续向丛林深处探去。凶兽被赶跑之后,赤土不再畏惧,径直跟在他的身侧,不时在滕曼里翻来覆去新奇的很。
泥土的下层是冻土,因为沐樊的步伐而微微震颤。行至一处,赤土却是一顿,接着猛地窜上地面,咬着沐樊的裤脚就要向一个方向拽去。
沐樊有些惊讶,却与赤土默契十足,迅速还原好一人一蜥经过的痕迹,接着一个纵身就躲在了石块之后。
交织密布的丛林内,有脚步声响起。
沐樊的双眼微微眯起,神色转沉。来人远不止一个。
墨山族人。
“龙鹫飞走了,就在刚才。人还在里面没跑。”
“点火吧。”
禁魔区内天寒地冻,林火烧不起来。带着焦灼气息的烟雾却是代替火焰蔓延,原本就稀薄的氧气被大量消耗,烟雾呈淡绿色,浓郁时带着不自然的刺鼻。躲在沐樊袖子里的赤土瞬时焦躁了起来,不安的就要跳下来,向冻土内钻去。
“有毒?”沐樊轻声用口型问。
赤土点头。
沐樊的眼中有厉光划过,终于明了了陆梦机被困在白柚林的原因。
那群墨山族人点完火,神色轻松了不少。
“听说早上去抓人了?祭祀要的那个雌性找到没?”
“没。人去了,正好跑了。祭祀大人说了,没死在核磁风暴里,八成是被那几个小族救了。就是不知道他怎么穿过雪原过去的。”
“那几个小族呢?”
那墨山族人尖利一笑:“总不能空手回来,抓了他们巫医,等着换人……”
石块后,沐樊握住剑柄的指尖陡然攥紧。红褐色蜥蜴则在反应过来之后立时咬住了他的袖子,不容分说的就要往石块外面拖,衣料被变异的齿锋划做一道一道,突出的舌信短促,露出下颚的齿槽,显然已经动了真格。
“赤土。”他一声低喝。
赤土明显焦躁,见沐樊不动,嘶嘶两声放下他的袖口,后腿一蹬就要冲出去和几个墨山族人拼命,却是冷不丁被一只手按住脊背。
“等。”
绿色的毒雾顺着风向白柚林中蔓延,没有凶兽的威胁,一群墨山族人举着火把向丛林内探去。
走到一处石块前,有人却忽然揉了揉眼睛:“谁在那里?”
他狐疑向前走去,一人高的石块后空无一物,唯有一处藤蔓莎莎作响。紧接着那人瞳孔一缩,与同伴一道向前扑去——
只听一声惨叫,两人的脖颈被极细的丝线绞住,裸露的皮肤迅速变紫,脸色青红,双脚悬地。
赶过来的墨山兽人大惊失色,却觉的眼前的陷阱甚是眼熟:“这,这——”
“昨天失踪的兽人,平日就是采集这种蛛网的。”
“可他不是死了吗?”
一时间,幽暗的白柚林森寒诡异,这种网结错综复杂,即使在墨山族内也仅有那一个兽人赖此为生,昨日还被发现葬身于变异长臂猿。可一个死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布下陷阱。
那被悬空吊起的两人中,有一人已经昏迷,另一人只勉强能出气:“沐、沐樊,刚才是沐樊——”
白柚林中,一队墨山族兽人迅速奔出,雪原里却一片空茫。
“人呢?!”领头者气急败坏:“他不可能跑这么快!”
“大人,您、您看……”
白柚林最边轴和积雪交接的地方,一道蹄印隐约可见。
“追!”
被鹅毛大雪覆盖的荒原上,赤土正嘶嘶吐信在给沐樊指路。
暗扣中,从墨山族少年的木屋内搜刮的战利品已然不见,却是在白柚林中为一人一蜥拖住了至关重要的几息。沐樊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浮光暗淡的白柚林,头也不回的向远处奔去。
引开墨山族人之后,等绿烟散去陆梦机就能出来。而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赤土,去鹿群。”
一个时辰前刚刚离开的狩猎区内一片静谧,当雄鹿载着沐樊再度回来时,一群变异鹿皆是惶惶。刚刚覆上新雪的草原被无数蹄印踩踏,火光亮起时更是一片混乱。
来时的那道蹄印终于湮灭在了这片带着污泥的乱雪之中。
在那鹿群首领还未来得及发泄愤怒之前,沐樊已经骑着雄鹿消失在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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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营地。
微弱的火光架在干柴上用于驱赶野兽。绝大多数兽人都在雪洞内安眠,诺亚正带着一群兽人在上半夜值夜。他忽然动了动耳朵,看向黑黢黢的远方。
“鹿?沐小公子回来了?!”
顺着营火,远处的身影逐渐逼近,青年精致的脸庞被火光映染的艳丽无俦。在他肩上,趴着的正是巫医豢养的蜥蜴赤土。
然而沐樊带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目眦欲裂。
“墨山族的魔鬼把明冉掳走了?!”诺亚的眼神陡然骇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没有别的选择。”沐樊冷冷开口:“我说过,墨山族要找的是我。你跟着我走,如果我骗你,你至少能用我去把明冉换回来。”
火光下,沐樊的视线凌厉如锋刃。诺亚眯眼看向他,最终打了唿哨。
“——所有人,撤营,回部落。战时警备。”
等不到族人集合完毕,兽人统领翻身跃上坐骑,与沐樊一同消失在了雪夜之中。
雪原的黑夜阴风骇人,通往衣狮遗族聚居的路,沐樊的已是第三次踏上。在他的肩膀上,赤土不断发出焦躁的嘶嘶声。
路边的苔藓逐渐增多,空气中却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诺亚的整张脸泛着铁青。
而当负责值守部落的兽人举着火把奔来时,他的心情顿时沉入谷底——
墨山族袭营,神庙烧毁,明冉被掳。
一片陈肃下,衣狮族人的目光落在了沐樊的身上。
火光中,雄鹿脊背上的青年视线与众人交接。变异鹿足足有两人高,从他的眼里,能看早晨还帐篷罗布集市一片焦黑,原本足足有三层高的神庙只剩下漆黑的残骸。
狩猎队出发后,留在部落的只有一半是壮年兽人,剩下一半则是老人、雌性和幼崽。一双双眼睛里的情绪将一切压抑的沉闷无比。
对着那些视线,沐樊缓缓开口,如郑重承诺:“我会把他带回来。”
“你留下。”却是有人忽然开口。
诺亚向一个方向点头示意。人群分开一条路,那位原本在神庙中见过的老者从中走出,语气有些苍凉:“你留在部落里,和雌性们一起。这也是明冉的意思。”
“墨山族要找的是你,但这件事却与你无关。”老者摇头:“他们原本也不知你在这里,不过是想用明冉胁迫我们去雪原找你。我们几个遗族,还做不出来这种用无辜者换人的事情。”
人群静默的听他说话,却是毫无异议。人群之中,不仅壮年兽人严阵以待,就连那些带着银质面具、护膝的幼崽,皆是腰间别着的弯刀,在火光下熠熠发亮,有的像是新造而成,有的则布满血迹、划痕,像是承载了父辈的荣耀。
“这是墨山族和我们遗族的宿怨。从几百年前那群魔鬼封山开始,迟早都要有个了结。”
“勇士们,等狩猎队回来,我们就该出发了。”
在他的身边,有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雌性,同老者点了点头就向沐樊走来。他比兽人们都要瘦小,站在沐樊的鹿前只有一点点高,却是向沐樊伸出手,用口型轻轻说了几个字:“下来吧,别怕。”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迁怒,带着火光的温度。
在他的身后,老者起了个奇异的调子,部落里最后的兽人们用沙哑的声音应和,苍凉粗犷像是在敲击战鼓,又像是禁魔区里簌簌的大风。
这是兽人的战歌。
沐樊无从听懂歌声里晦涩的兽人古语,他看见兽人勇士接二连三的脱去裹在上身的裘衣,将烈酒洒在肩臂的兽纹上。这其中有衣狮族灰白色的图案,也有漆黑如墨的狼,还有盘踞的银狐,中间又夹杂各种式样的部落图腾。
他们是墨山族以梅花障肆虐几百年中,最后的幸存者。
人群不再看向沐樊,部落的勇士正在同家人告别。
沐樊从雄鹿的脊背上翻身而下,向诺亚走去。这位兽人统领正在和老者说话。
“他们走了有半个小时,明冉带着果木粉。你先过去,等狩猎队回来,我再让他们一起。好在这次你们又驯服了一匹变异鹿,族里能跟你实力相匹的不多,诺亚,你挑一个和你同去。”
诺亚的神情依然黑黢黢的带着戾气,此时却是有些微妙。
老者依旧在劝说:“两个人,相互能有个照应也比你一个人孤枪匹马要好。”
“我和他同去。”沐樊开口。
老者立时皱眉:“你留下,我说过,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可知墨山族的基地有多少兽人驻守?就连诺亚都不——”
“墨山基地,我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沐樊解释:“清珏在找我,因为只有我知道,该怎么解决他。”
老人一愣。
直到沐樊走远,他才神色有些恍惚:“一个雌性,这可能吗?”
诺亚点点头,眼神向不远处一点,青年跃上雄鹿脊背的姿势干净利落,让一旁的几个兽人都吃惊至极。
“鹿是他驯服的,消息是他带回来的。”诺亚沉声道:“我信他,因为他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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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鹿群栖息地。
身着斗篷的兽人望着凌乱的足印,脸色阴沉如水。
“墨羽大人……”
“怎么追的?”男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让所有部下都打了个寒颤。
“他抢了族人的□□,我们也没想到……”
“跑了几个?”
“一、一个,只有一个!那个叫沐樊。陆梦机还在白柚林里。我已经叫了不少人手过去,让他们把三天的烟雾都烧到一起,人肯定插翅难飞。”
“三天的毒雾?”墨羽若有所思,眼神如电直直的扫到说话那人脸上,低低一笑:“听着倒不像是的捉人,怕是除了能飞的,林子里的都要被毒死。”
那人一个趔趄,大气不敢喘。
“不过,做得不错。记住,陆梦机可以死,沐樊要活捉。”
远处,碧绿的烟雾在整个白柚林腾然升起,密林深处似乎能听到龙鹫的怪叫,视野所及之处,就连静默生长了数万年的藤蔓都逐渐化为焦灰。
过了今晚,整个白柚林都将在禁魔区消失无迹。
墨羽勾了勾嘴角:“你说沐樊想把人引开,让陆梦机出去?这个时候,怕是谁也出不去了。”
“大、大人!”身后却忽然有人声音慌乱:“你看那里——”
墨羽回头,看向白柚林,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竖线。
禁魔区雪原。
果木粉呈淡红色,洒下的地方融雪极快。诺亚骑着的雄鹿被在部落里与人相处许久,被训练出了一些特殊技能。
鹿蹄在坚硬的雪地中踩踏,很快就找到了明冉被带走的那条路。
风雪之中,墨山族特有的荧光路基骤然出现在视野之内。这条路距离遗族部落不过几里,诺亚的眼神中有狠辣闪过。半年前入冬的时候,他们巡视时还没见到这条路。然路基并非一朝一夕建成,墨山族显然对他们蓄谋已久。
两头变异鹿在风雪中疾驰许久,直到墨山族的堡垒能隐约看出轮廓。
“我进去,你跟着。”诺亚说:“记住了,西北方位。”
墨山的堡垒被兽人严防死守,周围被雪原包裹,从高塔上望下,一切活物都无所遁形。
——对某些兽类来说,却没有什么比雪更能隐匿踪迹。
这是沐樊第一次见到兽人变形。与妖修不同,仅仅依靠骨骼的拉扯,身体组织的跃变,两米出头的诺亚骤然变成了一头与雪原融为一体的雪狮。
“原型在禁魔区中受迫太大,不如人形来的好用。”诺亚说道。面前的墨山堡垒如同蛰伏的巨兽,就连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活着出来。
“你不怕吗?”那雪狮瞪着铜铃大小的双瞳,忽问。
沐樊摇头。
雪狮嗯了一声,在沐樊身前甩了甩尾巴,一个纵越,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一炷香之后,墨山基地的偏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沐樊身形如鬼魅,眨眼之间就潜了进去。诺亚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三楼。”
两人顺着堡垒摸上,整个堡垒像是被无形的手抽空,只能听到“嘀嗒,嘀嗒”的轻响。从被木条封起的窗户里,能看到檐角融雪滴落。
诺亚回头,看见沐樊的脚步近乎停滞。
“怎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比起塔外,诺亚要焦躁的很。他按捺下多余的情绪,无声询问。
沐樊看向檐角:“热的。”
诺亚这才发现,墨山族的堡垒比外面要温暖的很。
这种微暖极为诡异,甚至让人舒适的想要眯起眼睛,在诺亚反应过来之前,沐樊已经迅速卸下了木条,打开窗扇的一瞬,潮湿温暖的水汽不断涌入。
水汽进入的一瞬,诺亚却是汗毛立起,像是在排斥着什么。但明明周围却空无一人。
“水暖。”沐樊低声道。
“什么?”年幼时就迁入禁魔区的诺亚一脸茫然。
在沐樊解释之后,诺亚的一声冷哼。遗族在禁魔区内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才能勉强抵御风寒,墨山族竟是过的舒适逍遥:“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禁魔区内,任何取暖设施都造价不菲。”沐樊重新关上窗户:“我在想,这里住的是谁。”
诺亚眯起眼睛,动作一顿。
兽人有厚实的皮毛可以抵御风寒,墨山族以实力为尊,位高权重的兽人更没有大规模取暖的必要。除此之外,却只有一个特例——那位发动无数战争的祭祀,是个雌性。
诺亚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过无数次,如果能碰上墨山祭祀——他要在他的身上剜下两千零七十刀,为了遗族五百年间死在这群魔鬼手下的英灵。
“清珏在这里?”诺亚的声音有些沙哑,指尖因为兴奋而抖动。
沐樊指向窗外:“这座基地,每一栋堡垒的屋檐都在滴水。他可能在这里的任何地方。”
诺亚点头,心情终于收摄。当务之急仍是要找到明冉。
沐樊最后看了一眼屋檐下不断蒸腾的炉灶,心中隐约想起了什么。
两人悄无声息向上。果木粉淡淡的荧光消失在三楼的尽头。
按照常理,墨山族掳走明冉用于交换,至少不会对人质下手。三楼走道的尽头,两个巡回走动的墨山兽人身影映在墙上,左手第二间房门紧锁,里面传来人声交谈。
沐樊袖子里的赤土蹿出,顺着墙体趴伏,许久嘶嘶两声,代表明冉就在隔壁。
沐樊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诺亚松了口气,将敏锐的耳朵贴服在墙上。
“如何?”
“在问遗族在禁魔区寻路的事。”诺亚道:“明冉不会开口的。准备一下,我冲进去你接应。时间拖久了难保不会——”
一墙之隔,一直没有说话的明冉骤然发出一声尖叫。
诺亚如离弦之箭破门而出,紧接着的是沐樊。走廊上,两个兽人脸上猥琐的笑容颇为得意。诺亚在抬头的一瞬猜到了什么,如坠冰窖。
“畜生!”他恶狠狠的从牙关挤出两个字,拳头带着硬风就要像拦路的两个人砸去。
“你进去,这里我解决。”沐樊飞速道。
诺亚缩回了拳头,一脚踹开门,紧接着目眦欲裂。
破门而入的一瞬,堡垒的警铃蓦然响起。几乎在同一时刻,凌乱的脚步声从堡垒的四处传来。然赶到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却是走廊上两具被剑刃穿胸而过的尸体。
“祭祀,去禀告祭祀!”
房间内,诺亚仍在与一人对峙。他不敢去看明冉,眼神死死的剜向挟持他的那个衣冠不整的墨山族人。明晃晃的匕首就架在明冉的脖子上。
“刀留下,离开这里,我数三下。”
刀刃往内一分,明冉一声不吭,却有鲜血浸染而出。
“三。”
诺亚爆发出一声怒吼,却丝毫不敢向前:“畜生,你算什么本事!有胆子你放下他——”
“二。”
墨山兽人的笑容得意洋洋,他慢条斯理的看向手里的雌性,像是在看一片碗中的肥肉。在他的对面,诺亚已经把弯刀扔下,按照他的指示缓缓后退。
最后一个“一”字即将出口的一瞬,他的笑容却是陡然凝固。
一声闷响将整个堡垒都震了几震,在他的眉心,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沐樊收了枪,只说了一个字:“走。”
在诺亚没反应过来之前,他迅速从死者身上摸出钥匙,解开了对明冉的桎梏。接着剥去了那墨山兽人的外衣。
年轻的巫医向他低身道谢,颤抖着手将衣服换上。他的指尖抖个不停。摆脱了镣铐之后,第一件想到的不是捂住脖子上的伤口,而是去握住带了二十几年的简陋吊坠。
沐樊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仍是心有余悸。
还好来的及时。
“明冉!”在他身后,诺亚嘶声道:“还好……”
巫医许久扯出一个笑容,眼神终于一片清明。
走廊上的喧哗声汇聚,无数墨山族人在向这个方向赶来。沐樊毫不迟疑的打开窗户:“你带他跳下去。”
三层高,下有厚雪缓冲,承担诺亚与明冉的重量并不困难。
“快,”沐樊催促:“我殿后。”
明冉的状态并不好,诺亚向沐樊点了点头,不再犹豫,承下了这个情分。堡垒下扑通一声,落雪飞起,承受冲击力的诺亚迅速爬起,化作兽形载着明冉就要向基地外奔去。
明冉却是忽然将他拉住:“沐樊——”
远方,数不清的兽人向这座堡垒涌来,本该和他们一起跳到雪堆里的沐樊却忽然停下,看向远处日升的方向。
诺亚向他的视线方向转头,一时间竟怔忪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禁魔区灰蒙蒙的天被晨光照亮,逆着光影能看到一个不断放大的黑影。
这是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白柚林之外的影子,有着奇异扭曲的形状。它臂展极长,即使隔着数百米都能感受到那双骨翼划过的劲风。鳞片与羽毛将它的脖颈覆盖,像是远古图腾里飞出来的始祖鸟神祇。但那双被薄膜覆盖的双翼却让人望之生畏。
在抵达墨山基地上空的一瞬,鲜红的瞳孔向下扫去,像是在审视盘中的猎物。在看向距他最近的明冉时,更是嚣张的露出一排尖牙。
“龙鹫,龙鹫——它怎么会过来?!”正在涌向堡垒的墨山族人亦是仓皇失措,下意识的看向身后的方向。
在那里,坐着他们的神。
带着他们扩大部族、走上巅峰,墨山族唯一的神。晨光同样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唇紧抿,眼中原本的笑意因为龙鹫而扫去,他憎恶一切变数。比如他压上了全部筹码却没有捉到的沐樊,比如消失在白柚林中的陆梦机。
但转瞬他的面容又恢复了晴朗,带着惯有的甜腻。
“不用管它,去瞭望塔把沐樊给我捉回来。”
“记住,谁捉到他,谁就是墨山族未来的第一勇士。”
因为这句话,原本忧虑的墨山族兽人再度陷入狂热。
雪地里,诺亚咬咬牙,低声对明冉道:“我把你送出去,再回来接他。先躲开龙鹫,这玩意儿吃人不吐骨头——”
坐在它背上的明冉一声惊呼,脸色惨白。
半空中,似乎饿了许久的龙鹫一个俯冲就要下来叼人,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因为吃痛而猛地昂起脖颈。因为变数,诺亚护着明冉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才龇牙咧嘴的抬头。
“啧,往哪儿飞呢?”他听到有人在头顶上说道。
诺亚抬头,差点瞪出了眼珠。
龙鹫的背上,竟是坐了一个人。隔了不远,他勉强能看到兽人的虚影——□□着的上身肌肉虬结,右臂被白色绷带缠紧,左手狠狠的揪着龙鹫颈侧的逆鳞。
和记忆中,沐樊驯服变异鹿一模一样的手法,只不过要更刁钻、野蛮。
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能听见那人说道:“走,接我老婆去。”
龙鹫被胁迫着飞过两人,直冲堡垒,在嗅到脚下如山如海的人群时发出雀跃的吼叫,却是在下一个俯冲时又被强行扭转方向。这一次,它的前方,是堡垒三层的窗扇。
“龙鹫、龙鹫飞过来了——”基地内,里的最近的墨山族人再度胆怯,和身后不断拥挤的人潮撞在一起。
堡垒三楼。
熹微晨光之中,终于抵达目的地的陆梦机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坐骑不安分的想把下颔伸进窗内,被陆梦机一拳头砸歪。那龙鹫不甘心的去啃另一个窗户,这次陆梦机倒是不管,它吧唧吧唧的叼出个半墨山族兽人来,啃得不亦乐乎。
窗口内,沐樊勾起了唇角。
陆梦机向他伸出左手:“跳?”
沐樊点头,干脆利落翻身而出,紧接着被那只有力的手掌拉去,落在陆梦机的怀里。
颈侧被炽热的呼吸笼罩,身后的男人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