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节,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城中的碧波湖,城外的金水河都举办了龙舟大赛,引得无数百姓前往游赏观看。
第二天一早,佳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退,宫内便传开了消息,言称坤华宫昨夜有紫微星入梦,引皇太后拜见太-祖。皇太后醒来之后,怀中就抱着一幅□□皇-帝自画像,以及天书一卷。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若是自己能先破解,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