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投射在顾渚山的山坡上,映射出如血的鲜红。不过,与其说是如血,不如坦白地说那是真血。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南唐从歙州而来的援军,在顾渚山与凤凰山之间的峡谷内,遭到了林仁肇的伏击。林仁肇所部既掌握了偷袭的优势和居高临下的地利,又实现了把长蛇阵行军中的敌军阵列切成数段的好处,再加上吴越新军苦练的鸳鸯阵和山地战技巧,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理所当然、无需赘述的。
南唐军战死以及伤重难治被补刀而死的人数总计约摸有两千人的样子。考虑到歙州来的援军总计不过七千人,这个比例已经是挺高的了。吴越军结束战斗之后忙着收拾南唐军的甲胄、服色、器杖、旗帜,换装了一部分人马,又从崩溃投降的降兵里面挑选了几百个可靠的,押在前阵充当骗子,继续沿着顾渚山山谷南下,直趋广德。
至于其他四千多俘虏,只能是分出数百军兵管束、将其就地收缴了器械之后押送回义。兴。林仁肇本也就没打算掌握住这部分人马,实在是一来人数太多,全部杀了有些难以交代,而且将来肯定会捅出去;二来如果不是害怕他们逃散了之后走漏更多消息,林仁肇原本也是不介意把这些南唐军降兵就地遣散的。现在虽然是改用了押送的手段,但是只要几个时辰内没有俘虏逃跑,对于林仁肇来说也就是够用了。
义兴县城没有防备、歙州援军也没有防备,因此深处敌后、与己方前沿还隔着几十里山道的广德就更没有防备了——当然,这么说也不正确,因为广德好歹还是和吴越有一些接壤的,因为它的正东面就是吴越国钱弘亿所辖的湖州长兴县。只是因为长兴在广德的东面,所以广德对于边防的警惕仅限于正东方向,而不会提防北面翻过山之后依然是本国领土的顾渚山峡谷。
于是,悲剧就自然而然地重演了一遍。入夜时分。靠着双腿一个白昼行军了八十里地、还打了两场伏击战、十个时辰不曾好好休息的林仁肇军,便成功进入了广德。
……
次日一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林仁肇点起三千兵马从广德出发,往正西行军烧掠了二十里地,随后便收兵回城——原本他们的下一个目标,理论上该是宣州的州城,但是从广德到宣州治所还有一百三十多里路,而且过了凤凰山和顾渚山山区之后,宣州的核心地带都是一马平川的富庶之地,再想和义兴、广德这般投机取巧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不如大张旗鼓地把旗号打起来,也好震慑敌人。
于是乎,元宵节这天,镇守宣州的南唐守将、以及身在常州的李弘冀,几乎是同时得到消息:义兴、广德一日之内被从太湖偷渡而来的吴越军偷袭得手,两县守军总计四千余人,全军覆没;康化军节镇派来的援军之中,歙州军因为超近道的关系,正好是走的顾渚山山道,结果也是中伏覆没。
也就是说,一天之内,南唐一方就额外折损了一万兵力,而且被拔除了两座边境地区的重要前哨县城。
原本南唐军在常州、苏州之间的正面战场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是如今吴越人拿下宜兴之后,就可以从正南面威胁到常州,如果柴克宏继续大兵在东线战场上前压,那么吴越人就可以从南线给他一记上钩拳,破坏袭扰常州腹地,并且多了一条骚扰东线南唐大军粮道的路子。
从宣州方面看,虽然宣州治所城高壕深、守备充足;但是只要广德落入敌手,那么由顾渚山、凤凰山和天目山构成的南唐、吴越两国天然边界形胜就全部落入了吴越人手中。宣州腹地,就好像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的河北平原一样,吴越人想来就来得,想去就去的,就算不强攻州城,好歹可以剽掠四野,把富饶的宣州变成遍地狼烟的凄惨之地。
这两点,对于李弘冀来说,都是绝对不能忍的,原本还在谋划着什么“攻敌之所必救”来逼迫吴越军决战、应战,现在却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去反攻义兴、广德。
……
“什么?义兴、广德失守?歙州援军尽数覆没?究竟是何人所为!竟然有此迂回奔袭的手笔!”
李弘冀在常州城内,几乎是一听到消息就掀了帅案,盆盆罐罐笔墨纸砚砸了下面禀报军情的斥候信使等人一脸。
“回禀节帅,袭取义兴、广德的,乃是钱惟昱麾下编练不过数月的镇海新军。其统兵将领则是一员当初自闽国归降、后来被越贼俘获后放回、又再度投贼的无名下将,名唤林仁肇,投敌之前,也只不过是淮南皇甫晖皇甫都帅麾下一名指挥使,据说是执行了某个任务失败之后,畏罪投奔越贼的。”
李弘冀可以光火,下面的人却只有保持谦卑、毫不波动的语气如实回答。听了回报的人口中说出的“无名下将?”这词,李弘冀确实更加心中烦恶:这要是击败了南唐军的将领是“无名下将”,那被他击败的人算什么?
想到这里,李弘冀便破口大骂:“是谁!当初是谁告诉孤,说钱惟昱麾下的新军不足为惧、督帅新军的将领也不过是新近提拔的无名之辈?我大唐雄兵,便是连这些偷鸡摸狗的无名之辈都打不过么?”
底下的人,明明都知道答案,可惜又有谁敢接话呢?只能是静候须臾,等着唾沫飞溅的李弘冀自己醒悟过来:当初让他大军压上、逼敌决战的,不正是受他信任的柴克宏柴都帅么?藐视吴越新军的,不也是柴某人的想法么?
李弘冀发泄了许久,似乎是渐渐回想起来了,当下又如何有台阶下?只能是发泄了一阵之后便哼哼唧唧地作罢了,不过心中对于柴克宏的信重,却是撕开了一道裂痕。只见他坐下灌了一盏茶水,这才找到一个顾左右而言他的重要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再多言也无益,不过广德东靠长兴,正对的是湖州钱弘亿的节镇。钱惟昱突袭得手,湖州、长兴方面可有异动接应?此事至关重要,务必速速查清!令,再上告急文书回京,着请朝廷调发京中或赣南兵马至宣州协防,吴越军取了广德,原本我朝与越贼之间的险隘顾渚山、天目山便尽在贼手了。”
“谨遵节帅钧命!前往义兴联络的人马无法探知湖州敌情,不过根据宣州方面飞鸽传书来报时所列的情形来看,似乎湖州钱弘亿还未曾派兵越过顾渚山、天目山山道进入广德,想来是钱惟昱动手的时候并未和越贼的其他节镇通报战况、请求配合。卑职等定然严加关注,一旦湖州军也有异动,立刻回报。”
这个消息也着实有些让李弘冀意外。在他看来,湖州钱弘亿如果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出兵接应、只是还没筹备完全的话,那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今还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事先连高层都全不知情,那就有些诡异了。他心中暗忖:
“钱惟昱居然没有和钱弘亿事先联络?究竟是害怕联络之后行事不密,有泄露之虞,还是那钱惟昱果真如此托大,居然不要他叔父助他一臂之力?还是说,那越贼内部,叔侄之间也和我大唐内部一样,内耗严峻、如孤和李景遂老贼一般?”想着想着,李弘冀便免不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自己和叔叔势成水火,便以为别人叔慈侄孝的人也和他一般。
李弘冀心中把诸般可能都过了一遍,最后还是下令道:“让柴克宏收拢兵力,仅围困无锡、江阴二县,深入苏州地界的兵马全部收缩,拉拢防线,据守东圩河夹城即可。另外告诉柴克宏,宣州兵和池州兵这两路援军没有了,会即刻掉头调往宣州,以便在湖州钱弘亿援军翻过顾渚山、天目山隘口之前反扑广德、重新堵住缺口。”
……
李弘冀在那里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钱惟昱不和其叔父钱弘亿通气的缘由。但是事实上,钱惟昱之所以在偷袭广德之前独断专行,不过是因为一来为了保密、增强突袭的突然性,二来也是觉得钱弘亿手头兵马不多,没必要调动罢了。
钱弘亿被钱弘俶任命节制湖州、严州,这两个州虽然也是和南唐接壤的,但是毕竟因为顾渚山、凤凰山和天目山等浙西山区的阻隔,大军行进不易、辎重转运困难,所以历来不如北面面临长江的苏锡常地区驻兵众多了。这一点南唐和吴越都是如此,两国的历次大战都是在苏锡常之间拉锯,很少打南面天目山区的山地战。
所以,以钱弘亿手头不到两万人的军队,还要刨除只能守城的团练兵,钱惟昱一开始也确实没有想要借助钱弘亿的这支力量。当然,除了这一点之外,钱惟昱还有一点想法,那就是想让李弘冀在南线看到一点堵漏的期望——两军交战,如果胜负立判的话,敌人就会逃跑,然后坐守坚城不出战,而野战当中的大胜战役,往往都是在其中一方看到了一个虚幻的取胜可能之后,才会出现的。
让李弘冀看到广德的吴越奇袭军兵力虚弱、如果即刻调集大军反攻的话,就有取胜的希望。让他看到夺回顾渚山、天目山之间的隘口、不让吴越军进入宣州平原肆虐为害的可能。这样,李弘冀才会在钱惟昱选定的主场与钱惟昱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