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古称秣陵;六朝时候,又称建康。隋文帝开皇年间,全国撤郡改州,遂改名为升州。
五代时候,南唐之前统治淮扬江表一带的杨吴政权虽然占领了此地,但是却没有在这里建都——杨吴政权,一直在与金陵仅一江之隔的扬州建都,所以对于长江以南的金陵依然沿用唐代“升州”的称呼。到了李昪篡吴建立南唐的时候,因为都城迁到了此处,金陵这个称呼才逐渐广泛起来。
不过,如今的金陵城和六朝时候的建康其实处所并不一致。
六朝时候的建康城垣便是“一片降幡出石头”的那个石头城,又称台城,位于当代南京城的西面、其西南濒临秦淮河下游、东界玄武湖。但是在南梁梁武帝萧衍末年,因为侯景之乱,台城被围困、屠戮、杀人为食持续数载,百万户口尽数屠灭,后来陈朝数十年也没有恢复元气。隋唐之后,因为金陵不再作为国都,恢复速度自然也不快。
到了唐末大乱的时候,在吴王杨行密定鼎江淮之前,两淮江表乃是农民军屠戮的重灾区。
在这一代,当时先后有喜欢用“捣磨砦”舂捣人肉酱示威的杀人狂魔黄巢;有精于腌渍人肉脯做军粮的烹饪高手秦宗权;也有习惯每到一处后将青壮男女全部征兵为军、病弱老幼尽数屠城做军粮的秦宗权残部孙儒。
这三位流贼达人先后祸害江淮之地持续二三十年,把此地人口杀得十不存一,光是被屠杀了当作军粮人吃人吃掉的估计就有数十万口。作为六朝古都的台城,也先后被反复焚毁。
等到吴王杨行密最终剿灭孙儒、平定江淮的时候,他发现台城的遗址已然毫无修复的价值,在旧址上重建新城还要额外多花钱粮去清运那些建筑垃圾,连平地起城都不如。
于是,杨行密就选择了换一块地皮重新起城,新城起在旧城的东南面,也就是从玄武湖西面移到了玄武湖南面。新城城北正对玄武湖,同时因为秦淮河在注入长江之前河道走势本来就是一个“L”字形,所以城南依然以秦淮河为界,这样也可以减少人工挖掘护城河的工程量。
六朝时期,“玄武湖”原本古名是叫“桑泊”,起源于东吴孙权时为了训练水军而疏浚金陵低洼湿地而成。也正是到了杨行密的时候,该湖才正式改名为“玄武湖”——因为它正对着金陵城的正北门玄武门。
……
钱惟昱刚来金陵的时候,李璟给他在城里建了府邸居住。后来,在得到父王薨了的消息之后,钱惟昱借机向李璟陈情,说自己觉得“金陵繁华、不利于居丧”为由,恳请搬出城北玄武湖畔居住。
古代的孝子死了爹娘的,哪怕搬到坟地“结庐而居”也是不少的;别人不但不会觉得这种行为奇怪,反而还认为这是孝行可嘉的表现。钱惟昱给出的名义那么光明正大,李璟也不好阻挠他的孝行,只能是答应他搬出城去。
到了城外,南唐人再想“监视居住”就要麻烦不少。不过南唐人很快想到一个办法:钱惟昱来南唐的时候年纪小,吴越国是派了通儒院学士林克己陪着他来的,顺便教钱惟昱读书免得荒废了学业。于是南唐也不说林克己学问不行,单单是邀请钱惟昱和南唐那些王子宗室们一起读书——不想在城里享乐,这算是守孝,但是读书总是对得起父母的事情吧?钱惟昱知道南唐一方在想什么,也知道拒绝了这个邀请之后,肯定会引来更多麻烦的后手,也就大大方方答应了。
南唐皇室的内书院机构是由集贤院这个机构兼管的。当时集贤院学士徐锴正负责教导诸位皇子和王子读书,钱惟昱也就被塞到了那里面,和南唐王子们一起读了两年书。
后来又过了两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后周郭威称帝那段时间——南唐老臣、同平章事周宗因为年老,不能再如此前那般任事过重(当时已满65岁),所以皇帝李璟本着体恤老臣的考虑,给周宗加太傅衔,把他原本的工作转给其他大臣担任。
做了太傅之后,李璟名义上也让周宗负责督导诸皇子,集贤院学士徐锴自然不好再霸着教导皇子们的头衔。所以虽然大部分时候授课仍然是他来执行,名义上却以周宗为为主、诸皇子也要对周宗行师礼。
原本集贤院的课程是按照小朝会一样的周期安排,三日一讲。这样也可以给皇子们比较多的自行安排的时间,毕竟皇子又不是考科举的士子,读书只是为了明理通政,不用当死钻的腐儒。
周宗主持之后,因为年老体衰,哪怕每次他只是跑跑过场、遇到皇子们有些政见上的问题答疑解惑一番,他也依然觉得精力不济,因此更是把三日一讲改为五日一讲。
今年正月以来,钱惟昱过的就是这种每隔五天去街道派出所报道一次、证明自己在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期间没有潜逃的——哦不,是去宫外的皇家文学馆阁集贤院装模作样上一次课,证明自己在乖乖当人质。
钱惟昱回忆着这些年的往事,马车已然快到了。南唐时候的金陵城布局和后来明朝时候的南京城南半部分已经比较像了,集贤院就在皇宫西南面,相当于后世的夫子庙一带。钱惟昱沉思之间突然被御者的马鞭声惊醒,随后感觉马车一顿,于是他就在从人服侍下踏着锦墩下车了。
抬眼一看,集贤院大门口却正有两个身穿水蓝色湖丝缎子、淡淡绣着黄白相间花纹衣袍的贵公子从大门出来;年长的那个约摸十七八岁,比钱惟昱年长了两岁,身材却还比钱惟昱矮小瘦弱面目俊秀如女子一般,尤其是居然生就一双桃花眼,眼角眉梢远远地往鬓角方向斜斜吊去,如果用来对女人放电,那肯定是颇有杀伤力。年幼的那个才十三四岁,身材还未长成,样貌也还只能说清秀端正而已。
二人见到钱惟昱下车也就马上迎了过来。钱惟昱认出来人,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见过吴王、郑王两位殿下。”
“哎呀,惟昱贤弟不必多礼,说了多少次了,喊从嘉、从善就行了;你我之间,还见外这些作甚!”
那年长公子正是当今南唐皇帝的第六子李从嘉了,旁边的是他七弟李从善。只见李从嘉迎上来双臂扶住钱惟昱正在作揖的前臂虚虚一抬,钱惟昱就顺势站直了身体——其实刚刚被扶起的时候,钱惟昱上半身略略还是有些前倾,待自己后退了两步之后才彻底站直。这么做,也是不愿意两人靠的太近的时候让对方明显感觉到身高上的差距。
“贤弟,为兄前段时间抱恙在身,少来了两次。中秋之后那一次课,还是从善回来和我说起,说是你在中秋夜作了一首怀念家人、悼亡伤逝的‘水调歌头’,请周太傅斧正。那首词果真是你中秋夜临时起意有感而发的么?可真是羡煞为兄了!
‘明月几时有,把盏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啧啧啧,为兄此前还一直标榜词赋上的造诣以自矜,父皇和冯使相也……唉,不提也罢,贤弟此作,可是比之前贤弟的其他词作胜出足足数筹啊!”
“废话,能不好么,这是赤果果抄袭了苏轼怀念家人的巅峰之作啊;举世千年之下,在这类题材上也找不到写得更好的了,”钱惟昱心中暗暗想道,一边为自己此前的一些零碎布局得意,“任你李煜也算是千古词帝,遇到这种干货自然也是要惊叹的了——何况如今你才十七八岁,没到学问诗词的巅峰时期呢。自然要被大苏的实力碾压了。
凭着这首词,我的思乡伤怀情切之感可以自然流露,却又没有给人怨恨的感觉,同时还能让唐人觉得我无非是吟诗作对百无一用的书生,真是一举数得。”
钱惟昱心中想得龌龊,口中却是说得恭敬:“唔——从嘉兄过奖了,小弟在吴越的时候,年纪尚幼,不过是粗通韵格、略知平仄,谈不上诗词之道。父王母妃也不使人教导诗词之道,倒是来贵国三年,徐学士昆仲多有教导,又能得冯使相偶尔提点,这才渐渐进步,倒是‘橘生淮南’了,贵国文物习气、君王礼贤下士之风,实在是小邦所未见啊!”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正是学问快速增长的时期,所以说一个人写的诗词比一年前甚至半年前有明显进步,这也是毫不奇怪的,只会让人觉得此人读书勤奋,又或者是苦读之后,突然“顿悟开眼”,钱惟昱用“橘生淮南”的借口解释,倒是让人觉得是因为南唐文物风流、人心向学的氛围好所致,弄得李从嘉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了,只是支吾谦逊了一番。
见李从嘉谦虚病发作,钱惟昱怕冷场,也就重新挑起了话头:“从嘉兄,今日不是集贤院开课的日子么?你们怎么……”
“哦——你看,刚才见到贤弟,就想着问贤弟新词的事情了,到把正事儿忘了——今天本该开课不假,但是周太傅年纪大了,偶尔有恙不能来了,徐学士又去探病,只让我们今日自行读书便是。我和从善想着太傅年高德劭,我们做弟子的遇到师长有恙,不是正该前去探望么,所以又出来了,正准备去周太傅府上拜见——贤弟可要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