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抢风行船,船速很慢,斗折蛇行一整天,开出不过百余里。
天色渐行渐暗,白天时候在船舱尾楼中坐地歇息的人们纷纷到甲板上观望,钱惟昱所搭乘的旗舰自然也是如此。时近隆冬,福建外海虽然没有下雪,但是夜晚还是比较冷的,大家的目的自然不会是为了吹海风——之所以到甲板上观望,是害怕远处那几艘当带路党的阿拉伯纵帆船会脱离视野范围,大家才不得不小心谨慎罢了。
突然,前面那三艘带路的阿拉伯纵帆船都把船尾糊了纱橱的气死风灯点了起来,一个个火炬背后用几个光亮如镜的铜碗罩着、定向反射火把的火光;外面用防风的竹纸或者薄纱围住,免得海风吹熄了火把。
“小王爷,看,前面的灯点起来了,看来这个天气这个距离还是可以看得清的,您还是早点回舱里歇着吧,这里海风大,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长风手搭在眉毛上对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阿拉伯纵帆船瞅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清晰的引路火光,心中终于安心了一些。一开始他对于小王爷请来的那个带路的家伙是否靠谱心中惴惴呢,如今既然没问题了,就想着劝小王爷快些回舱里歇着。
“哪有这么娇贵了!给我披了这么厚的大氅,还怕海风不成,我再看一会儿,透透气。”
原来,今天领航的正主正是蒋衮介绍给钱惟昱认识的那个大食海商、亚伯拉罕伍丁——蒋衮虽然是两浙最大的海商,但是他毕竟还是中国人,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一样做不到,他的优势,只是他人脉广泛、是浙商中难得的东洋南洋都跑过的达人,还结实得一些黑衣大食人!
前面那三艘带路的黑衣大食商船,其船型也正是这个时代纵横七海的三桅阿拉伯纵帆船,船上操船的人,也清一色是黑衣大食国的海商水手。
钱惟昱不回船舱,顾长风和蒋衮也只能陪他在甲板上站着观望。只有水丘昭券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早早回舱里歇息。甲板上的人更少了,百无聊赖的顾长风也就和蒋衮攀谈了起来。
“蒋舶主,那个叫亚伯拉罕。伍丁的大食人可靠么?我看他们的船,也不比我们的福船大,凭什么他们就敢说天下处处都可去得呢?啧啧啧,小王爷当初还真是用人不疑啊,听说是许了足足一千石的茶叶,就买这人带一趟路。”
“顾制使,航海能耐不是光看船大船小的,他们的船,帆桁索具与我华夏相比,确有其独到之处,不敢说对海风利用一定比我们竹篾草束的帆要受风,但是调度换向着实灵便。这都是他们几百年来惯于抢风折行航海积累出来的——当然,这一点上,凭着小王爷天资聪慧,这半年来点拨我属下的能工巧匠,和大食人互通有无,倒也学得七八分手段。但是这些都不是大食商人纵横天下的真正绝活。
要说普天之下真正只有大食商人独一份儿的绝活,还是他们那手可以在茫茫大海上分清南北的本事——这一点,我们汉人中至今没有人学会。”
钱惟昱在一旁听得分明,两世为人的他自然知道蒋衮口中艳羡说起的,就是阿拉伯人引以为傲的观星测定纬度的办法——在地球上,南北纬度每差一点,仰观夜空中星宿的高度都是不同的。阿拉伯人有一套一年365天每天标准纬度下各大恒星高度角的表格,以及一套纬度换算法,结合每一天的日期、当天的标准星高,再用六分仪测出实际的星高角,两相对比按照一种阿拉伯人自己总结出来的数学算法,就能得出具体的纬度。
如今的地球上,这种技术只有阿拉伯人掌握,三百年后,葡萄牙和西班牙会成为欧洲人当中最早掌握这门技术的人群——那全拜葡萄牙和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地区曾经是唯一一块有幸被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统治过的欧洲土地,所以阿拉伯人的核心技术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争取到独立之前已经在伊比利亚半岛广泛流传了。
如果不是阿拉伯人曾经“纡尊降贵”统治过当时还非常卑贱蒙昧的欧洲土地的话,几百年后欧洲人根本没有能力完成“大航海时代”。
千年之后,西方文明的大肆秀优越感,让许多一知半解的人对于“大航海时代”所需的文明和科技的诞生,一律归功于西方文明的自身发展,又有几人知道欧洲人一直到14世纪之前,除了拜占庭帝国以外的其他欧洲地区都是连美洲文明都不如的屌丝蛮族形态呢?
……
这种技术,钱惟昱自己自然是知道其原理的,可惜也就仅限于知道原理罢了——上辈子是用惯了GPS的人,又不是知道自己要穿越、可以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六分仪定位法这种东西,钱惟昱怎么可能知道具体怎么制造怎么操作呢?
本来么,钱惟昱是打算如果自己有时间的话,一定要想办法不惜代价把这门技术从阿拉伯人那里挖过来,用买的还是强取豪夺的不论。不过如今急用,暂时也就来不及绸缪这么多了。
为了这次偷袭泉州,钱惟昱用了更直接的办法:让蒋衮利用他的业务关系,直接找亚伯拉罕。伍丁摊牌,然后许了一千石茶叶,让伍丁的人领航带路这一趟。
因为不涉及具体学习阿拉伯人的航海术,只是亦步亦趋地一锤子买卖,所以伍丁很爽快地就成交了。事实上,对于这个东方国度的小王爷中居然有人知道阿拉伯航海术的独到之处,伍丁还有一些对识货者的敬重。
蒋衮对阿拉伯人的秘法详情知道不多,但是好歹也知道这种秘法可以实现什么效果,和顾长风略略解说一番,倒也让后者听了个七八分明白。
“是啊,蒋舶主说得不错。有朝一日,我们汉人是一定要学会那门法门的。我吴越国利尽东海,不会这门秘法,岂不是空入宝山。”
听着两人在一旁闲扯说得入港,钱惟昱感慨地开口,很快引来了蒋衮的顶礼膜拜。
“小王爷肯如此想,实在是令卑职心有戚戚焉——别的不说,单说二十年前,那时候卑职第二次被武肃王任命为联络日本国的使臣。
当初第一次去的时候,卑职按照老辈人的教训,规规矩矩六月出航、九月返航,一年只跑一趟日本。从九月之后,到次年六月之前的大半年,就只能用新罗、琉球的航路补足这段空闲的时候。可是新罗、琉球的货物利润哪有日本高?而且新罗、琉球本国穷苦,我汉人船舶前去,基本买不起我们多少货物,只能是去那里进货一些东珠、人参、红糖。
那时候的我年轻不服输,又自觉自己抢风逆航的手艺高超。第二次受命出使日本国的时候,等不得六月出航,提前到了四月份就出海,想探出一条不按时令的航线,就壮着胆子亲自带了一条船试试水。结果被乱风袭扰,迷了路途,在海上迁延日久。原本顺风八天就能到日本的航线,足足在海上漂了两个多月,最后还是六月份才到,麾下得力水手饿死病死了十几个人。从此以后,二十年来我是再也不敢起此心思。小王爷此次若是有办法得手,也是造福我汉人海商的善举啊。”
“眼下暂时还没有办法——但是这一次只要夺取泉州、漳州,我们吴越海商和南阳而来的黑衣大食人交往联络就会更加密切,假以时日,还怕不能得手么?”
蒋衮听得悠然神往,似乎看到了日后自己的商船队纵横东洋南洋,不管什么季节,哪里都能去得,不禁是一阵热血沸腾:“恭祝小王爷旗开得胜,一战吞并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