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想起远庆九年,那是她第一次听见明月的名字。
当时才过了新岁,一场大雪过后,关睢苑里的荷塘结着一层如同镜面的薄冰。
是冬雨几个丫鬟在悄声议论,前院有个婢女晚上不小心失足跌进池塘里,大清早有人发现池塘边上有摔碎了的琉璃灯盏与长长的滑痕,湖面上飘浮着一只绣靴。那时是谁?夏云还是莺声吧,记不太分明了,当是一脸的惊惧,语气里也全是小心:“听说是二郎院里的丫鬟,奴婢倒见过朗星,并没有见过这位……人倒是捞了上来,可惜早断了气……大晚上的,也不知她怎么还去了池塘边,什么时候出的西芜院也没人发觉……那池塘隔着西芜院还有一段儿……夫人怀疑明月是与前院儿的小厮私会,大过年的,出了这等晦气的事……一卷席子就裹了出去,连她老子娘都没让看上一眼,直接就送到乱葬岗。”
这等事情旖景原不在意,不过听说与虞洲有关,见面时突然问起,虞洲是怎么说的?
“祖母好多年前赏的婢女,年岁大了,心眼也多了起来,大半夜悄悄开了角门出的西芜院,谁知道她去那里干啥……”总归是淡漠的语气。
可是这一世,有心打听之下,旖景竟发现明月是个极得宠的。
这时她坐在中庭花厅的玫瑰椅上,瞄了一眼才从食盒子里取出尚且带着热气的一碟子绿豆糯,上头印着六瓣梅,很精致的模样。
关睢苑里收到外头的吃食,一般在晴空那儿就处理了,除非是卫国公府送来的东西才会到旖景跟前,可今日晴空却说:“是西苑宜人打发明月送的糕点,明月又说宜人有话转告,请求亲自面见世子妃。”
要过晴空那关把话递到旖景面前,这丫鬟要十分地坚持才行。
旖景有些好整以睱,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丫鬟,她跪在地上,垂着脸,额头高亮白晳,两道直而秀的的眉,乌睫柔长,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强自摁捺的紧张,水红色的夹袄上,绿萼梅花绣得十分精致。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被两个婆子摁在地上发鬓散乱,模样看上去不免狼狈,可旖景记起,与梨花带雨的芷娘比起来,她虽然肿着眼睛,脸上却没有什么泪痕。
这时看来,比当时更加冷静自持。
也只有明月才知道她自己,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得弹指可断。
这是她几经权衡、百般踌躇,终于择定的一条可能“光明”的前途,当然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打消成为“姨娘”的企图,二郎靠不住,世子固然比二郎更好,可明月也十清楚,世子身边决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
姨娘并不是一条那么光明的路,只是比配给小厮更好一些,一辈子胆颤心惊、不敢高声的卑微,将来甚至要在子女面前持仆礼的无奈,也并不是明月的心甘情愿。
不过在当时的王府,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到底还是不甘心随便配个小厮,就像她亲娘那般,一年年的熬,熬尽了青春年华,熬到容颜老去,终于成了“鱼眼珠”,仍旧在为衣食三餐精打细算,小心翼翼事主,但有点余钱,还不忘四处笼络管事,免得手里的差使莫名其妙就被旁人夺了去,日子越发过得凄惶。
虽是王府家奴,总不会流落街头三餐无着,可一旦不得主子看重,过的也只是冷羹残饭、捉襟见肘的日子,更不论受人冷眼,在那些得势的豪奴跟前卑躬屈膝,挺直腰脊都成了奢望。
即便是配个小厮,若是踏实肯干能疼人的也算不错,万一运数不好,指了个就像亲爹那样的人……光指着月例那半贯子钱,指派些粗重活,得了月例就吃酒赌钱,高兴时醉了回来倒头就睡,不高兴时抡着胳膊就打人,输了钱,回来就知道伸手讨要,没为生计操半点心,还不能让他缺了粮米白面落腹,否则又是一场好打。
这样的人生,让明月想一想都心惊胆颤。
不过现在,她真心认为留在二郎身边更是危险。
更何况将军夫人已经对她心生厌恶,否则也不会打发她去西苑,跟着早被虞洲厌恶的芷姨娘。
明月只觉自己已经在悬崖边儿,能配个实诚勤快的家奴都成了奢望。
正迷惘的时候,她见到了胡旋。
这丫头也是家生子,却是个孤鬼儿,老子娘得病死了,有个姐姐,从前在浆洗房里做事儿,不留意冲撞了夫人的“亲信”,夫人发话,打了板子交给人牙子发卖……胡旋当时多大?六、七岁的年龄,因为没有爹娘教管,和姐姐也不常见面,好在一个院儿里的婆子心善,还照管着胡旋的一日三餐,尽管如此,胡旋也比一般大的丫头蠢笨,说句话都结结巴巴,更不论侍候主子。
等跟她同院的婆子也病死了,胡旋更没人管,十岁的丫头,被丢在浆洗房里做粗重活才不致饿死,人瘦成了一根秧子,本是水灵灵的年纪,皮黄骨瘦,人人瞧着都说这丫头怕是长不大。
后来也不知怎么投了谢嬷嬷的缘,把她要去了关睢苑,三年过去,当她再次出现在明月跟前时已经判若两人。
才知道冬雨没了之后,胡旋竟被提拔为一等丫鬟,正式接了冬雨的差使,只管着和各处往来送礼、带话传令的事儿,日日身上揣着的钱不下三、五两碎银,甩手打赏出去连眼睛都不带眨。
早不似从前的结巴嘴,言辞伶俐得很,说起世子妃来,也只有赞不绝口。
世子妃宽容大度,从不苛责下人,打赏也丰厚,关睢里的管事更不会颐指气使,知道她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对她只有照顾,自打进了关睢苑就从没受过苦,在得世子妃看重后,里外穿戴更是换了个簇新,更重要的是世子妃许了她将来——只要忠心事主,够了年龄就给她寻个王府里的亲兵,除了奴籍,说不定将来也能呼奴唤婢得个官宦出身。
“我才不愿,呼奴唤婢也没什么好,能留在世子妃身边儿侍候才是幸事,今后要嫁也嫁给王府里的下人,才能长久侍候着主子。”胡旋说这话时十分笃定。
明月听了这话,真是又羡又妒,说句实在话,倘若能侍候个靠得住的主子,最后得个好归宿,只要富足无忧、安居乐业,她也不愿意为人妾室一辈子卑躬屈膝,旁人看着是锦衣玉食,可有多少奴婢出身的姨娘,连主子身边得脸些的仆妇都比不上,照样要受冷眼嘲笑,还得受主母的戒备磋磨。
无奈小谢氏绝不是那样的主子,莫论旁人,连她自己的陪房生的女儿,当初侍候着二郎、三郎的大丫鬟,容貌稍好些的,等够了年龄,却送出去给那些兵户当小妾,或者也只是配个小厮,如今当妾的两个早被人折磨没了,运数最好的倒成了管事媳妇,也就是表面风光罢了,无论穿戴,还是往日里手脚大方,比起胡旋来都是望尘莫及。
当初梨香院里侍候的丫鬟,没有半点错失地熬到二十出头,嫁去老远的庄子里头给死了老婆的雇工当继室,倒是除了奴籍,已经算将军夫人的无上恩典了,几年前听说得了病,无钱就医,托人求将军夫人看在从前情份上借几个药钱,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听说生生病死收场。
明月怎么会以为侍候好二郎就能得个“好归宿”?于是年龄小小的她,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姨娘的道路上奋斗,心想若能得了二郎几分情意,至少不会落得个衣食无着、无钱就医。
总归还是想得太过简单。
不过眼下又有了一条出路,倘若能投靠了世子妃,得一二看重,就算比不得春暮、胡旋这些亲信将来能除籍自主,也能争取配个管事、掌柜,再不济配个家奴小厮,想世子妃宽和仁慈,也会替她寻个靠得住的,只要脚踏实地的做好差使,日子怎么也不会捉襟见肘。
这就是她现在跪在这里“投诚”的原因。
可世子妃沉默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明月不敢抬眸直视,放在膝盖前的手掌已经布满了汗意。
太过期待也十分紧张,以致世子妃忽然说出那句话时,明月过了半响才清醒,却怔怔不知该有何反应。
那句话是——
“明月,三妹妹让你转告的话……难道就是你刚才所说……愿意效忠于我?”
旖景唇角微翘,眼睛已经从明月身上移开,接过夏柯递上的一盏热茶,微啜了一口。
又是长长一阵沉默,并没有感觉到目光逼视的明月,鬓角却被香汗浸湿。
还是夏柯轻咳了一声,温言提醒:“世子妃问话,还不快些回禀。”
明月这才彻底清醒,匍匐稽首:“奴婢有罪……宜人并无话转告……是奴婢编造的借口,为求见世子妃……奴婢自知得罪了夫人,将来难保性命,奴婢没了别的法子……”
“你怎么得罪了夫人?究竟是什么滔天大罪以致性命难保,说来听听,若罪不及死,我倒可以为你求一求情。”旖景仍带着浅浅的笑意。
明月再度怔住,她求的可不是这个……再说那些话,难道真能对世子妃直言不讳?
这几个月来,她衡量观察,发现世子妃的确明慧果决,内宅的仆妇对她甚是敬畏,不过世子妃倒从没像将军夫人那般高傲凌人……世子妃嫁入王府不过半载,不掌中馈,却能使各处管事心怀敬畏之余却又巴不得讨好奉迎,相比将军夫人那些严苛酷厉的手段更让人折服。
眼下世子妃还愿听她的理由,便是机会,也是试探,一定要抓紧,也许稍有隐瞒,就会被当作不忠不顺。
明月须臾间拿定主意,便把她这些年步步为营的计较合盘托出,自不讳言小谢氏从不将奴婢当作人看,以及二郎如何心狠无情,她的处境怎么凶险,说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旖景又是一阵沉吟。
这丫鬟倒算明智,不知上一世她看清虞洲的“面目”后做了什么抉择,最终落了个“失足沉塘”。
自从重生,旖景从没认真思量过虞洲的心态,初初那时是因为太过怨恨,以致想到这人只有咬牙切齿,到了后来,渐渐就觉得淡漠了,可也不愿废心琢磨这人,认为无非“权势贪欲”四字,因由什么的并不重要,总归在这一世,必定会让他血债血偿就是。
不过眼下听了明月的话,旖景倒对其中一句上了心:“你说二郎对夫人只是表面恭顺,实则心怀不满?”
“是,奴婢早些年就有这种感觉,除了奴婢与朗星,二郎身边原来还有个管事嬷嬷,是夫人乳母的女儿,对二郎多有规劝,开口闭口就是‘夫人交待’……二郎表面上对嬷嬷极为尊重……有一回嬷嬷不知怎么吃坏了肠胃,回私家养病,临行前二郎还赏了她几十两银子,又一再交待等身子好彻底了再回府,莫要牵挂心急,可奴婢瞧着二郎的眼神,怎么也有些讽刺与冷厉……那嬷嬷再没能回来,她儿子儿媳帮夫人打理嫁妆,住在城郊庄子里,嬷嬷身子好些,傍晚散步时不知怎么失足滑到了河水里,冲下去十余里才被人发现……没人看见嬷嬷是怎么失的足,夫人知道后,还在二郎跟前哭了一场,那嬷嬷原是夫人闺阁时候的贴身丫鬟,几十年朝夕相处的情份……奴婢就瞧见二郎劝慰夫人时,不留神泄露的厌恶……二郎当时才十四。”
明月又重重吸了口气:“还有朗星,也学着那嬷嬷,张口闭口‘夫人交待’,不过对二郎没什么威慑力,可二郎有时暗暗看她,眼睛里也是阴沉沉的。”
这又是一个失足坠河的,旖景默默地想,却问明月:“你因何以为我会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