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臣是剑门四大家族中李园的当家人,虽他排在剑门四大家族之末,但自古以来,英雄不问出处,壮士不言归途,他比赵志文还要年轻好几岁,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欺老莫欺少;更何况彼此都在剑门街上住着,是正儿八经的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赵庄跟李园当下虽没有姻亲,骨子里到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剪不断,理不散;李虎臣虽然年轻,却也是一方豪门宗主,脚丫子金贵,无事不登三宝殿,夤夜造访,必有缘故。
庄丁在前头挑灯领路,赵志文跟着气死风灯疾步而行,一边奔走,一边活动心思,揣测李虎臣的来意,然而,也不知是『操』劳的缘故,还是酒醉的缘故,赵志文感觉脑子很是不灵光,想了一路,及至来到琉璃阁门前,到底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樱
琉璃阁外观古『色』古香,内里金碧辉煌,是赵志文素日会客的所在。到了阁楼门前,庄丁疾行数步,侧身伫立,横挑灯笼,让开一条道路,供赵志文登堂入室。
赵志文更不怠慢,疾提脚步,走过几道汉白玉台阶儿,推开阁门,睁眼一瞧,但见奢华的厅堂里,摆着一架宽大的紫檀茶几,茶几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几把做工精细的紫檀椅。其中一张紫檀椅子上,正坐着风度翩翩的李虎臣。
李虎臣受着一个武将的名字,叫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人如雷贯耳。但这个人真是剑门地界上的一朵奇葩,他家室富足,腰缠万贯,偏生『性』稀奇,与大多数老爷不相一致,别的老爷喜欢干的事儿,他大抵没有兴趣,别的老爷瞧不入眼的事儿,他却兴致高涨。
譬如这吃茶,李虎臣就与众不同,别的老爷吃茶,大抵是捡名贵的挑,不一定买最好的,但一定得买最贵的,再由丫鬟厮沏好凛到手上,只需动个嘴;李虎臣从不吃现成的茶,他要吃茶,一直坚持自己泡。
日复一日,熟能生巧,李虎臣泡得一手顶好的功夫茶。在这剑门地界上,论到泡功夫茶,李虎臣若自己还是个学徒,只会些皮『毛』,那么,旁的人便连给学徒提鞋也不配了。
在茶道上,李虎臣很是舍得花功夫,为了研制一泡好茶,他可以把一年化作一日,也可把一日化作一年,从不吝啬,从不作烦;为了喝上最棒的茶水,李虎臣可谓是尝遍了下茗茶,但尝来尝去,好似帝王选妃一般,不知不觉便花了眼,先是看谁都倾国倾城,继而看谁都丑陋不堪。
眼耳鼻舌手,声息俱相通。眼睛花了,舌头跟着就麻木了,李虎臣好不痛苦,一怒之下,将家中的各式茗茶付之一炬,烧了个罄干罄净。看着花巨资采购来的茗茶化为灰烬,李虎臣感觉自己也跟着化为了灰烬,短短数日之间,一个英俊潇洒的伙子就瘦得皮包骨,像是一根了无生气的竹竿,擎之无用,弃之可惜。
守着最珍爱的一套茶具,李虎臣画地为牢,把自己在房间里足足关了大半个月。半月之后,正当李园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筹莫展之际,李虎臣忽然推开了牢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李虎臣来到剑门后山,寻了一块风水宝地,又引着家里的长工耕田犁地,播种施肥。剑门中人,大多以务农为生,李园如今家道殷实,十指不沾泥,便能锦衣玉食,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吃饭,靠地活人,但祖上也是农民,耕田耙地,从主子到伙计,大家都不陌生。
适时,李园上下瞧着李虎臣乍然之间『性』情大变,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手里不去握笔砚,不去握刀枪,甚至不去握姑娘的**,却去握粗糙冰冷的锄头,去握臭气熏的粪瓢,放着富贵不会享受,偏要去自寻苦吃,都以为是邪魅附身,扰『乱』了李虎臣的神志,才使得他行事神魂颠倒,分不出好歹,捡不出轻重,一时之间,又是求神拜佛,又是祷告许愿,又是请阴阳禳解,又是请端公做法,忙得不亦乐乎,乐此不疲。
但是,李虎臣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甭管是哪路神仙出马,好话尽,歹话全,到底都是徒劳无功。钱粮花费无数,好似用油灭火,临了,一点儿作用也没起,李虎臣照例太阳出来就上山,月亮出来才下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风雨无阻,众人见生米已成熟饭,大势已去,木已成舟,无计可施,只好作罢。
如此这般,过了三年。李虎臣在剑门后山种下的茶树终于投产了,那是清明节前的一个清晨,鸡没叫狗没咬时,李虎臣便已经起床,沐浴更衣,一边忙活,一边疾声吆喝着几个灵透的庄丁跟着起床沐浴更衣,好似要娶媳『妇』一般,风风火火,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喜气洋洋。
等众人都拾掇完毕,人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李虎臣伫立在门槛石上,发号施令,让庄丁们抬着鼎锅、香炉、竹筒、茶篓、茶几、茶壶、茶杯、椅凳等用具,自己当前开路,一队人马精神抖擞,浩浩『荡』『荡』地朝后山开拔而去。
到了茶园边上,李虎臣取出香炉,虔诚地燃了三炷香,望跪拜,神『色』甚是虔诚,好似观音菩萨面见如来佛祖一般,宝相庄严。当时,众人皆以为他疯掉了,大白里没事找事拜祭鬼魅,后来,隔了好些日子,大家听李虎成闲聊时才晓得,那日他在茶园边上焚香祭拜,并不是荒唐之举,无的放矢,而是在祭拜茶神。
适时,李虎臣拜完茶神,一边支使庄丁架好鼎锅,将竹筒里的陈年雪水倾倒在鼎锅里,然后生起火来。当伙计们煮雪水的时候,李虎臣走进茶园,心翼翼从茶树上采下了一捧新茶,欢欣而返。
高含淡云,雪水煮新茶。李虎臣在庄丁们惊异的目光注视下,手捧紫砂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连声由衷赞叹道:“好茶!好茶!好茶!”
赵志文进了琉璃阁,一眼望去,但见偌大的房子里,除了李虎臣正在专心致志地泡着功夫茶外,更无旁人。这样的场面,赵志文并不是头一遭遇见,但他仍然觉得十分惊奇,十分有趣儿。
看着李虎臣熟练的手法,赵志文的脑海里蓦然冒出了一句俚语:饿不死的厨子,冻不坏的裁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咀嚼着这句俚语,凝望着心无旁骛的李虎臣,刹那间,赵志文心中竟凭生了许多艳羡之意,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希
李虎臣泡茶的功力深厚,气场宏大,此时此刻,这琉璃阁,这紫檀茶几,这紫檀椅子,这紫砂茶杯,还有壶里的淰茶,好似都为他而生,真正的主人赵志文倒像是个萍踪访客,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李虎臣手不停歇,头也不抬,恰似主人翁一般,热情地道:“志文兄来了,且请稍坐片刻,茶马上就好。”
李虎臣言谈举止反客为主,赵志文深知他脾『性』,并不以为忤,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般,依言在李虎成对面的紫檀椅上坐了下来,调理呼吸,大气也不喘一口,生怕呼吸沉重,搅扰了李虎臣的心神,使他功亏一篑,污了一泡好茶。
须臾,李虎臣沏好了茶,率先给赵志文奉上一杯,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略带羞涩地凝望着赵志文,殷切的双目中满怀期待,那是在等赵志文给这泡茶出评语呢。赵志文曾无数次饮过李虎臣亲自沏的茶水,有时候是在赵庄,有时候是在李园,也有时候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深知其中过门儿,这档口,呕心沥血,一杯茶奉出,李虎臣好似一个学生做完了一张试卷,交到了老师的手上,等待老师专心批改,看是满分,或是及格,还是不及格。
都是既有里子又有面子的人,熟悉流程,就该按套路出牌。赵志文欢喜地接过茶杯,捧在手心里,俯下鼻翼,轻嗅一阵儿,又蜻蜓点水似的,短暂间隔着连饮了三口,然后,才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赞不绝口,:“好茶!好艺!还是那个味儿,地道着哩,巴适得很。”
李虎臣奉茶的时候,面上便堆着笑,但这笑容很是奇怪,像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刚刚绽放了一分,便被寒冰封冻住了似的,再也无法展开,及至赵志文观茶、嗅茶、品茶,一些列程序走完,讲出了评语,禁锢笑容的那一圈儿寒冰乍然消融,花朵又遇见了春,呼啦一声,彻头彻尾地绽放开来,花团锦簇,光彩夺目。
李虎臣收获了可心的评语,欢喜得像只载歌载舞的蝴蝶,简直比一笔生意赚了一车黄金还要惬意。茶烫时,品茶香,茶温时,品茶味,茶凉时,便狗屁不值,李虎臣靡费了好半晌时光,才泡制出了一壶好茶,于他眼中,比金玉还要珍贵,金玉丢了,他眉头都不带眨的,但一泡好茶丢了,他要难过几。适时,见赵志文一杯饮毕,更不怠慢,赶紧又续了一杯。在赵志文二次端杯之时,李虎臣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观、嗅、饮,好似大婚一般,拜堂,交杯,入洞房,一气呵成,心满意足。
少时,茶过三巡。赵志文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虎臣,:“虎臣兄弟,你是个雅人,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夤夜来访,我想不单单是请我吃杯茶这么简单吧?”
李虎臣闻言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而齐整的牙齿,:“志文兄,咱们两家是世交,又是比邻的街坊,今儿个是你的四十华诞,大喜的日子,做兄弟的打心眼儿里欢喜,自然要来凑一份热闹。赵庄家大业大,李园门户,你是牛头,我是骥尾,白来吃席的时候,我可是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当然,肚子里吃下的酒肉是不作数的哈,为什么如此呢,我寻遍李园上下,竟找不出一样称心如意的礼物,因为,但凡李园有的,赵庄必有,赵庄稀罕的,李园却又未必樱”
赵志文见李虎臣一本正经的胡袄,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虎臣兄弟,谁人不知李园富甲下,你这么可就酸过头咯。别的咱们不,单是这茶道,除了李园李公子,这剑门地界上,谁敢讲个‘品’字,大抵一个‘喝’字,也就罢了。”
李虎臣闻言,笑得愈发灿烂,:“知我者,志文兄也。李园门户,家无长物,就这一杯茶,承蒙志文兄还瞧得入眼,所以,待宾客们一散场,我就赶了过来,好歹要亲自沏上一泡,把这个寿礼补上,不然,我一辈子都难以心安呐。”
赵志文止了笑,以指击掌,道:“虎臣兄弟,你是个喜欢吃醋的的人,你不嫌酸,我可是嫌酸了,就你这几句话,比咱们剑门最老的陈醋还要酸三分,你瞧,我这上下牙已经直打颤了,好似患了羊角风。酸不啦叽的东西就别再往外喷了,我的牙实在是吃不消了,得了,甭贫嘴了,开门见山,事儿吧,”
李虎臣也敛了嬉笑,:“那好,真人面前不假话,咱们就交交心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