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晓得她是自己的五姨娘,赵志祥内心深处求爹爹告『奶』『奶』地希望她千万待自己冷淡些,彼此扮演好既定的角『色』,免得徒增烦恼。可是事到临头,五姨娘真的冷淡得像一尊冰雕,寒光闪闪,冷气森森,自己的心中反而徒增了不快,徒增了烦恼。
从到大,赵志祥都不喜欢藏心事,心中但凡遇到了什么欢喜的事情,或者是什么烦恼的事情,他总要找个亲信倾诉一遍,把心里的话出来,谈穿了讲透了,欢喜便会慢慢归于平淡,烦恼也会慢慢归于平淡。
聆听赵志祥倾诉的对象很随机,有时候是赵志文,有时候是赵志武,有时候是某一个玩伴,有时候是一棵树,有时候是一棵草,有时候是一条河,有时候是一块石头,有时候是一头牛,有时候是一匹马。
关于五姨娘的烦恼,赵志祥憋在心里的日子久了,好似一座山,或是一条河,一刻不停地滋长着,愈积愈深,愈积愈沉,他感觉有些吃不消,就想找个亲信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衷肠,竹筒倒豆子般把所有的烦恼一股脑儿倒掉。
赵志祥来到赵志文的院门前,听见赵志文正在会客,就打起了退堂鼓;来到赵志武的院门前,望见赵志武正在行拳,便打起了退堂鼓;来到玩伴们中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摊子萝卜抓不到姜,想了又想,还是三缄其口;来到翠云廊,在这棵千年古柏跟前转转,又到那株千年古松跟前晃晃,磨蹭来磨蹭去,又感觉舌头打颤,不成话;来到草甸子,静静地躺在草坪上,仰望空,脑海里忽然就泛空了,把想要的事全忘记了;来到河边,赵志祥刚准备张口,突然窜出一群浣衣的姑娘,唧唧喳喳,笑笑,又只好放弃;爬上剑门关,想把心中的话儿给石头,可一抬眼,便望见姜维像,心中又不禁犯了踟蹰;来到牛群里,刚开了个头,思绪便被放牛娃嘹亮的山歌带到了遥远的远方;来到马帮,还未张口,马儿就一个劲儿地打起了响鼻,显得很不耐烦,纵然有一箩筐的话也张不开嘴。
时间是块磨刀石,任凭你多么锋利,它能给你磨挫钝了,任凭你多么挫钝,它也能给你磨锋利了。对于赵志祥和五姨娘而言,时间是块磨刀石的作用更为凸显,日落月升,月去日返,两人之间的种种别扭慢慢地都像龟纹石一般,饱经风吹雨淋,时间一长,便都风化了,稍微一着力,旋即成为了齑粉,微风一吹,便即四散而去,无影无踪。
五姨娘身上的寒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明明白白感受得见的温暖。赵志祥的拘束没有了,见了五姨娘舌头再也不会不听使唤了,只要有闲工夫,他很乐意跟五姨娘摆摆龙门阵,或是谈或是地,南海北,无拘无束。诚然,大部分时间,还是赵志祥在,五姨娘在听。
五姨娘是个特别精致的人儿,特别爱干净,仿佛有洁癖。无论什么时候,赵志祥到五姨娘的院子里,极目所见,都是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令人赏心悦目。
赵志祥喜欢春,因为春春意盎然,鸟语花香;赵志祥喜欢夏,因为夏精神抖擞,变化多端;赵志祥喜欢秋,因为秋秋高气爽,硕果累累;对于冬,赵志祥则始终不怎么待见它,因为冬太过于寒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无生机。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五姨娘都喜欢,她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不同的妙处会带给人不同的欢乐。赵志祥刨根问底,非要五姨娘选择一个最中意的季节。五姨娘以手托腮,透过古朴的院墙,遥望星空,想了一阵,回答:若论最爱,还是冬。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五姨娘的院子里生着几株腊梅,赵志祥问话的时候,五姨娘的眼睛曾有意无意地投向墙角。梅花高洁,五姨娘清秀。赵志祥心里揣摩着,五姨娘的喜欢冬,或者便是喜欢冬日的腊梅,爱屋及乌。
然而,五姨娘却她之所以喜欢冬,只不过是因为可以看见雪,白茫茫的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望见雪花,就能四大皆空,忘却烦忧。有一次,雪落剑门,赵志祥与五姨娘围炉赏雪,不知是触碰到了内心深处哪根神经,五姨娘忽然来了兴致,如歌似诉地『吟』诵了李清照的一首关于雪的词:归鸿声断残云碧,北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沈佩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未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
雪花也是花,好花不常开。剑门比不得山。山之巅,博格达峰,一年四季都可以瞧得见雪;而在剑门,有且只有冬才可以瞧得见雪。在山,雪花好比财主家的金银,随处可见,犹如江河之水,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在剑门,雪花也可以比作黄白之物,区别在于它的归宿是在门户的穷人家里,米面都且数量十分有限,吃了上顿愁下顿,一年到头抠抠掐掐,指甲磨光指头磨平,才能勉强敷衍过去,黄白之物自然而然便是可遇而不可求,偶然见着了,还没捂热乎呢,便又从窗户缝儿,墙角边儿悄没声息地溜走了,风驰电掣,逃之夭夭,和光同尘,无影无踪。
五姨娘酷爱雪,而且不是一般的酷爱。得严峻一些,她是用生命在爱,雪现雪隐,欢喜伤悲,如影随形,一丝不苟。赵庄是个大家宅院,名门望族,然而,饶是金银满箱,起居养尊处优,出入前呼后拥的五姨娘有且也只能在冬日里得尝心愿,足不出院,便可看见雪,亲近雪。
一年有四季,一个季度九十来,只有冬日才能得尝所愿,一亲雪花的芳泽,剩下的三个季度,合共两百多,五姨娘见不着雪花,怅然若失,度日如年。
无绝人之路。五姨娘热爱雪,爱得歇斯底里,不遗余力。不知是在哪一年,五姨娘徜徉在雪地里,像个稚气未脱的女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下雪的时候,她铺开画布,拿起画笔,把所见之雪花一丝不苟地描画下来,让它们以图画的形式长存于纸面,任凭春风夏雨,再也洗刷不掉。
今儿个画了一朵雪花,明儿个画了一丛雪花,后儿个画了一簇雪花。日子长了,五姨娘的房里便到处是雪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庭院俨然变成了一个奇妙的冰雪世界,风华旖旎,多姿多彩。五姨娘真烂漫,也像是一朵花,在屋子里飘过来『荡』过去,活像一个冰雪公主,无忧无虑,欢欣惬意。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赵志祥原本是个颇为厌烦冬的人,因为冬太冷,霜寒料峭,会带给人一种缩手缩脚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因此,也就对冬缺少了好福跟五姨娘聚在一处的日子长了,深受她的言谈举止影响,赵志祥的心中渐渐对冬留了心注了意,慢慢地,他发现冬原来也不是太过面目狰狞,它果然也有美好的一面。
赵志祥依稀记得年幼时,但凡入了冬,气冷将起来,保姆的身子骨里就像是生了瞌睡虫一般,变得慵懒不堪,成只想围在炉子跟前,大门不想出,二门不想迈,如同一头怀了崽的母牛,又笨又懒。保姆在屋子里冬眠,赵志祥纵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蠢蠢欲动,但到底只好跟着保姆在屋里围着炉子坐井观。
日子一过去,赵志祥一长大,见识越来越多,脾『性』越来越大,保姆再也不敢想随便忽悠,自讨没趣。长大聊赵志祥成对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充满了好奇,或是鼓捣鼓捣这个,或是折腾折腾那个,猴子掰玉米一般,完全任凭心之所至,或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或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不一而足,欢喜快活。
这一年的冬,剑门地界上落雪了,赵志祥便扔了保姆,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雪地里撒起了欢。起初的几日,赵志祥的脚步只镌刻在赵庄的院子里,慢慢地,他的脚步像个大号的印章,盖遍了剑门街,再后来,剑门群山之间,也被他用脚步杂『乱』无章地涂满了印记,标新立传,到此一游。
时过境迁,在往后的日子里,赵志祥每每回忆起年幼时干过的那些荒唐事,脸上总会洋溢起一丝特殊的笑容,不知是自得抑或是自嘲。
白雪皑皑,剑门七十二峰好似七十二位新娘,纷纷穿戴着洁白的婚纱,张开双臂,含情脉脉,准备扑入情郎的怀抱,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体婚礼。赵志祥和伙伴们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高跷一般,艰难地攀上了剑门雄关的关楼。赵志祥尊贵的出生,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一群孩子的王者。王者一声令下,玩伴们一起动手,费了好几的时光,在关楼上堆砌起了一百零八个将军,这些将军们或虎背熊腰,或面目狰狞,或浓眉大眼,或瘦骨嶙峋,或茁壮如牛,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堆叠好雪将军,赵志祥带着伙伴们从剑门关上逶迤而下,辗转来到剑门关的侧面,极目远眺,但见巍峨的剑门雄关上旌旗招展,将军们甲胄鲜明,精神抖擞,杀气腾腾,似乎在迎接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旷世之战。
赵志祥站在孩子们中间,像个王者,遥指剑门雄关,环顾身边的玩伴,一板一眼地那个便是你,那个便是他,这个便是我,得孩子们群情激昂,热血沸腾。
玩了一阵子的将军守关,赵志祥的兴致慢慢地从初始时分的兴奋转为后来的平淡,他伫立在雪地里,环顾剑门七十二峰,搜肠刮肚,努力寻找着新的花样。几后,赵志祥果然想到了一个新花样,他带着玩伴们辗转来到剑溪桥,发动众人,分工合作,用白雪捏造了一艘巨大的帆船。
船的归宿不在岸边,而在水郑望着做好的帆船,众人犯起了踟蹰,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不知道该怎样让它下水远航。赵志祥在雪地里走过来转过去,来来回回走了三五十遍,忽然一拍脑门想到了一个妙眨他让玩伴们寻来一张巨大的木板,把帆船轻轻挪到木板上,又在木板的一头系上绳子,安排人手,一部分人拖,一部分人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帆船移到了剑溪河边。
赵志祥此前见过新船下水,那些船工都要举行个祈福仪式。赵志祥造出来的尽管是艘雪船,这仪式同样必不可少。赵志祥凭借着零星的记忆,依葫芦画瓢指挥着玩伴们举行了个简短的下水祈福仪式,然后,心翼翼地将帆船移到水边,缓缓抽去木板,看着雪船一分一分划入深水区,渐行渐远。
雪船在雪地里很是坚挺,可它的身子骨毕竟是雪,下水不久,偌大的身躯便被无情的河水一点一点吞噬,两三里路程之后,庞大的帆船便被无情的剑溪河消化殆尽,尸骨无存。
赵志祥和玩伴们沿着河堤一路追逐着帆船,起初,大家的脸上因为兴奋而红光满面,流光溢彩,可渐渐地,随着帆船的逐渐瘦身,赵志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玩伴们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凝固了,不一会儿,赵志祥的眼角流出了泪水,玩伴们的眼角也争先恐后地流出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