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永龄面无表情,缓缓说道:“这份供状,听起来合情合理,似乎必是如此,但……属下却觉得太过合理。”
“永龄,你这是什么意思?”县令问。
“属下虽不懂刑侦之事,但却知道,越是极合理的答案,有时却越是精心编造的诺言。”苏永龄说,“因为只有谎言才能做到完美无缺,事事合乎世理人情。而真正的刑案,尤其是这种命案,真相其后必有种种意外、巧合,与想不到。”
常乐望着苏永龄,冷冷一笑:“大人有时间为儿子诡辩,不如仔细看看那份供状。那上面,可有苏康的签字画押。”
“看是自然要看的,不过却要先讲清道理。”苏永龄微微一笑。
向着县令一拱手:“大人,我现在便可作出同样完美的供状。”
说着,环视四周,缓缓说道:“红炎学子刘思友,被地痞殴打时,为苏康所救,而苏康勇斗歹人,却因此蒙受损失,打碎家传玉佩。虽然救人不图报,但若因救人而使自己蒙受巨大的损失,却又不能让被救者承担,试问,世间还有几人愿意仗义出手?”
“这话有理,苏康索要赔偿,原是合情合理。”县令点头,“不过与此事无关吧?”
“请大人继续听。”苏永龄道,“刘家虽不贫苦,但也不富足,要偿还玉佩债务,却恐怕要数年辛劳积攒。因此,家中上下一心,省吃俭用,只为早些还清亏欠恩人的债。民女刘思仪,正值妙龄,女儿家爱美,却要节衣缩食,不免难过。那日听闻有人代其兄赔偿恩人的损失,欣喜异常,因此,便未直接归家,而是来到集市上,购置胭脂水粉。”
他看了常乐一眼,继续说道:“不想钱物被偷,因此一路追赶,追到端江边,与贼人撕打,最终不慎落水。”
“真合理,一点也不牵强!”常乐不屑冷笑,语出反讽。
“大人。”苏永龄目视县令,“这种解释,是否也有其合理之处?”
“也有几分可能性。不过……如常乐暗讽一般,终有些牵强吧。”县令点头。
“这还只是属下仓促之间,随意编出的‘事实’,若给属下时日,必能编出更为合理可信的‘事实’来。”苏永龄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供状是编出来的?”县令问。
“正是。”苏永龄点头。
他目视常乐一笑:“你方才说,让我仔细看看供状,现在我倒要看看。”
说着缓步向前。
县令点头,将供状交到了他手中,他低头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可笑,真是可笑!”
“如何可笑?”县令问。
“大人!”苏永龄面色一沉,手举供状:“这供状非犬子所写!其上签字画押,也不是犬子笔迹与指印!”
“有这等事?”县令一怔。
常乐皱眉,冷冷说道:“苏大人,你这却是诡辩了。”
“不信,可当场验看。”苏永龄一笑,目视一衙役,当场下令:“取笔墨纸砚来!”
不多时,文房四宝至,苏康看了常乐一眼,冷笑向前。
“我念你写。”苏永龄对苏康说,“不可停顿,一气呵成,如此,便不用担心有人说你是故意用心改变了字体。”
“是。”苏康点头。
苏永龄高声念诵了一首长诗,苏康奋笔疾书,不多时写就,末尾签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了全部十指的手印。
苏永龄将之拿到县令面前,县令皱眉对比,最后摇头:“两纸字体全不一样,不可能是一人所书。至于签名与指印……更是全不相同。”
常乐怔住。
怎么可能?这供状是自己亲眼看着苏康写下,而且就算这苏康练就了两种笔迹,可指印假不了啊!
自己是亲眼看他按下指印的啊!
他忍不住大步向前。
“你要干什么?”苏永龄厉喝一声。
“我要看供状!”常乐说。
苏永龄冷笑:“你是什么人?这逞堂证物,也是你说看便能看的?”
“爹,便让他看吧,不然他不能死心。”苏康冷哼。
“也罢。”苏永龄摇头一叹,“可惜大好才华,却心术不正!”
说着,将那供状与苏康新书的长诗一并交给了常乐。
常乐低头对照,果然,两文字体虽大小相似,但连他也能看出许多明显的不同,根本不可能是一人所写。
至于指印,供状上的指印确实与苏康新按的十指手印都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常乐一时愕然。
“大人。”苏永龄转向县令,一拱手:“若还不足以为证,可传唤学楼中的先生们。他们见惯了犬子笔迹,立时便能知晓。”
“不必了吧。”县令摇头,望向翁兆阳:“翁大人,你说呢?”
“确实没有必要。”翁兆阳缓缓点头。
常乐突然望向翁兆阳,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
翁兆阳与常乐目光一触,便立刻转过脸去,不与常乐对视。
是他!
常乐满眼怒火,握紧了拳头。
万万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后,竟然败在了翁兆阳的手上!
翁诚其人,坦诚知礼,是谦谦君子,他的父亲又怎么会是小人?
更何况,当初自己被章岸栽赃,还不是翁兆阳一力救护,从州里请了名捕来,才还自己清白,将章岸拿下?
自己不信谁也不会不信他,可谁知道,偏偏就是他在此时背叛了自己的信任!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那供词先前一直在自己手上,然后转到霍锋手中,而霍锋与自己一直在一起,绝没有偷换的可能,但先前翁兆阳将供状带走,却有足够的时间照着原来的样子再写一份,随便找个人按上手印!
如此一来,笔迹、指印,自然不可能相同!
常乐咬牙切齿,眼里怒火升腾,盯住翁兆阳。
翁兆阳却始终不来看他。
沙星却没想通是怎么回事,一脸惊愕地看着常乐,还以为是常乐骗了自己,以为其实这供状根本不是苏康写的。
霍锋也是面色阴沉,望向常乐。
“其实这事,有合理的解释。”苏永龄这时叹了口气,望向常乐:“常乐,我知道你在娇鱼楼学子中的地位便如帝王一般,受万众瞩目,但到了狮炎楼中,虽然师长们爱护有加,但学生们却多不买你的账,你心中不平,要用一些手段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少年人嘛,总难免争强好胜。”
他语气一转:“但,也不应该使用这种歹毒之计吧?先是直接动用暴力抢走马车,再捏造出这一纸供状诽谤我儿,如此行径,却已经过火了!”
常乐听着他的话,却始终盯着翁兆阳。
翁兆阳却不看他,向县令一拱手:“大人,年轻人,意气用事,总是有的。你我年轻之时在学楼中也不曾少犯错。还是应该调解为主,给他们一个机会。您说呢?”
“倒是如此。”县令点头微笑。
“既然县尉大人也如此说,我这边,倒也可以不再追究。”苏永龄说道。
常乐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你笑什么?”霍锋转头看着他,目光中有怒色。
他以为自己被骗了,沙星也被骗了。
被这个一心与同窗争锋的少年骗了。
“我问心无愧。”常乐看着霍锋,一字一顿地说。
看着少年那清澈中带着怒火的眸子,霍锋一时怔住。
沙星看着常乐,心生动摇。
他不会骗我们。那么是谁?
常乐望向翁兆阳,沉声说:“大人说的对,人这一生,尤其是少年之时,总难免会犯错。有时是做错,有时是看错、想错。我这次确实是错了,大错特错!”
翁兆阳不语,亦不看常乐。
县令点头微笑:“知错就好,知错就好。少年人嘛,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将来改正,不再走错路,那便好。”
说着望向苏永龄,问道:“苏大人,孩子间的事,我看就此打住便算了。你意下如何?”
“也好。”苏永龄面带微笑,“犬子其实也有错处。若他在学楼之中不那么强硬,在常乐面前略略示弱,也不会生出这些事来。康儿,今后管好自己的事,什么仗义出手助人之类的事,便算了。你若不是救过刘思友,如何能惹上今日的麻烦?”
“这却有些过了。”县令急忙摇头,“仗义助人还是要的,少年人,当有侠义心。苏康能有这般侠义情怀,实是难得。苏康,今后还要继续发扬,方能成为名符其实的少辈楷模,知道了?”
“知道了。”苏康躬身点头,“父亲,您不要赌一时之气吧。孩儿觉得,为人者当如大人所言,有侠义之心。虽然此次因为助人而惹祸上身,但孩儿下次遇到这类事,还是会仗义出手,铲除不平之事,救当救之人!”
“好!”苏永龄点头称赞,“不愧是我的儿子!”
目视这一幕闹剧,常乐握拳的手不住颤抖,到最后,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县令愕然,翁兆阳垂首,苏永龄皱眉。
“你笑什么?”霍锋冷冷地问。
“笑我自己。”常乐说。“我还是太过年轻了,太年轻了!人间事,需要我好好去学的还有许多。今后我必定吸取教训,同样的错,绝不再犯!”
说到最后,语气坚定,目光森然。
与这目光接触,苏康不由打了个寒战。
“知错了就好,知错了就好。”县令点头微笑。
“如此……”他目视双方,“这件事便这样算了吧。苏康仍是侠义好少年,常乐仍是天才好学子,大家身为同窗,要互敬互爱……”
大人说了好多,于常乐,无一字入耳。
他眼中,隐有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