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谢怀居高临下地看着莫寻:“朕早已赦免了南门氏遗族,你也不例外。朕要你回承福殿去,英芝回来看到你,一定很高兴。”他微微一顿:“朕再不能伤她心了——”说罢大步出了天牢。
眼望欧阳谢怀身形远去,莫寻双目充血,望去只觉得他走在一片血海里,心底冰凉。仿佛看见刘英芝躺在那里,身下的血漫漫蔓延,将欧阳谢怀完全湮灭。
欧阳玄皓静静仰望着壁上的挂像。正中是他的父亲——大荣的开国帝王,画里的他瘦削威严,眼角微微下垂,烛光跳跃中,仿若正慈祥地注视着他。
他独居紫山十九载里,再没能来这宗庙。父亲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已经淡如云烟,却在再次瞻仰的瞬间让他落下泪来。有些东西,以为已经忘却了,其实只不过是埋得更深。父子天性,血脉相承,是怎么也不能割舍的。
欧阳忙的像下供着一把剑,名曰止戈。欧阳莽自马背上得的天下,沙场征战武功赫赫,但欧阳玄皓知道,其实父亲并不喜欢血腥。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父亲最终选择了君子一般儒雅的二哥欧阳玄历,而不是自小就渴望沙场的自己。
而父亲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拼命学习武艺钻研兵法,并不是生性噬血好杀。他只是想代替父亲征战天下,这样,父亲就再不用做他不喜欢的事。可惜,未及他立下多少战功,父亲就驾崩了。他成了温文儒雅的二哥手中的利剑,为他荡平天下,最终换来一纸圈禁。人世浮沉莫测,莫过于此。
欧阳玄皓望向欧阳莽画像右侧的欧阳玄历,长他甚多的欧阳玄历在画中依旧秀逸隽美,虽一身龙袍,依旧斯文清雅如个秀士。凤眼狭长,微微上挑中透出帝王的尊严。欧阳玄皓静静望着,心下五味杂陈,终是低低一叹。
雨水顺着宗庙的瓦檐线一般地落,间或风急,吹得宗庙里的长明灯闪闪烁烁,一幅幅挂像在影影绰绰间竟似漂浮起来,悠悠荡荡如百鬼夜行。
欧阳玄皓心无所惧,正欲盘腿坐下来陪先人们共度中秋佳节,猛听得遥遥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久经沙场,听得出那是在雨中不顾一切狂奔的脚步声。他在追击溃退的敌军时听过,很虚弱然而很疯狂,因为只要慢上半步,就会被踏死在马蹄下。那是一种挣命的声音。
深夜宫禁,能如此肆意狂奔的天下只有一个人,欧阳玄皓背手转身,嘴角不由带上淡淡笑意。
欧阳谢怀浑身湿透,奔入宗庙,带进一霎秋风秋雨。长明灯一时明灭不定,映在他面上,雨水滑过他俊朗的眉棱,坚毅的下颌沉沉滴落。“你知不知道英芝去了哪里?”
欧阳玄皓一切安逸神色立时消散不见:“刘大人不在刘府?”
欧阳谢怀雨湿的面容一片惨白:“她根本没有回去刘府,也没有回入月山那里。她离宫之后,再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朕命京兆尹彻查帝都,方才他派人来报,说——”他容颜几乎有些扭曲,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难以言语,深深吸气,一字一顿地道:“发现了宫中的马车,还有六具尸体。朕让人去看过了,正是英芝离开那日乘的马车,那六人是随行扈从,皆是一剑封喉当场毙命。马车和尸体居然是被抛在紫山,直至今日才被发现。”
欧阳玄皓闻言也不由冷抽一口气。紫山外围虽然守卫森严,内里却几乎无人走动,只要能避开守卫耳目,将尸体扔在紫山,若非欧阳谢怀下旨彻查,就是一年半载也决不会有人发现。看来劫走刘英芝的不仅是江湖好手,行事更是缜密周严,滴水不漏。
欧阳谢怀死死盯住欧阳玄皓,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沉声道:“皇叔,英芝离宫之前,最后只与您说过话。”他从未唤过欧阳玄皓皇叔,欧阳玄皓听得心下一颤,面上掠过一丝波澜。
欧阳谢怀冷冷看着,眼底益发噬血:“皇叔,英芝都与您说了什么?”他话里恭谨,语气却是寒冷异常,好象冰雹一般,重重击打在欧阳玄皓心上。
欧阳玄皓看着他,终缓缓道:“我不能说。”
欧阳谢怀冷冷看着他,从他身边走过,走到欧阳莽像下,静默不语。
欧阳玄皓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波澜跌荡。
噌地一声,一道光华突起,整个宗庙骤然一亮。欧阳玄皓只觉得心口一凉,垂首见那名剑止戈静若秋泓,抵在自己心口处。剑上光华映着欧阳谢怀的眼,一般无二的冰冷无情:“皇叔,不要逼朕。”
欧阳玄皓微微眯眼,看着持剑的欧阳谢怀,带着奇怪的笑容:“陛下以为是我劫走了刘大人?”
剑尖刺破衣袍,刺进肌理,血微微渗出,在深青色的衣袍上开出黑色的花。欧阳谢怀的手稳定如恒:“朕并不介意在列祖列宗面前弑杀亲叔。”
剑身一分分递进,剑尖已埋入身体数分,黑浓的血花狂肆地绽放着。就在剑尖几乎刺穿心脉的瞬间,欧阳玄皓出指如风,食中两指夹住了剑身:“陛下,你不介意杀叔,难道也不介意弑父吗?”
一阵疾风扑卷而来,长明主灯折焰而灭,宗庙骤然一暗,仅只堂中两人四目相对,灼灼如星。
“那一晚,刘大人对我说了三件事:一是边境战事,二是三江水患,最后一件事就是陛下你的身世。”犹记得其时,刘英芝握住他的手:“殿下,此事本该随英芝永埋地下。但我去后,孩子尚小,无人可开解陛下情怀。每思至此,夙夜忧伤,不能成寐。唯有托付于殿下,方能略安我心。殿下可知,陛下并非先帝之子,而是您的亲生骨肉。”她的手冰冷如雪,但那眼眸之中却是至暖至热,燃烧着希冀与牵挂,仿佛她生命最后的光热在璀璨地燃烧着。那眼神让他想起了欧阳谢怀的生母,那个美丽的少女也曾立在梅花树下,用这样的眼神望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