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光虎被公安人员押着从村西走向村东,村里社员们都出来看热闹,有的揉着眼睛,因为眼屎还堆在眼角上没来得及洗,有的拎着裤子,因为裤腰带还没有系好。像看玩猴把戏一样,有的老人流出了眼泪,有的小孩躲在大人后面伸着头。肖光虎呢,昂着头,挺着胸,面带微笑,大踏步的走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有时举起来向他认为平时关系不错的人挥挥手,那架势好像一位领导干部下乡考察回城,向欢送的群众打招呼一样,嘴上还喊:“黑狗蛋,再见了,大狗子,我走了!”左右两边的公安人员像是他的警卫员。
到了村头,见肖贵根老人拎着已捆好的被条和日用品站在那里,亲手交给马有能。石头队长越看越新鲜,凑过去说:“老爷,你儿子被抓,你怎么眼眶子都不红一下。”肖老爷笑笑说:“这么多年,我只有今天看他还像是我的儿子。”作者推荐:超级神眼系统</span>
肖老爷的话,大约让肖光虎听到了,这家伙来了精神,烧包起来了,现在这个样子感到不过瘾,唱起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唱,还把原唱词里的妈改成爸,他唱道:“临行喝爸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爸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那个“头”字尾音拖得特别的长,他是唱得颈子伸得多高,摇头晃脑的,那怪怪的样子,把害怕的小孩子逗得笑了起来,也不怕公安局的人了,卖狗样的追了一里多路,站在山边上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山洼村的白玉兰清早起来开门,见门缝里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光虎写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我要走了,只把一颗心留给你。”她看着纸条,不晓得什么意思,心头一热,向山外追去,到了龙头村人们见她额头上冒着汗,本来就白而红润的脸蛋好似一只刚刚成熟的小蜜桃,她今天显得特别的美。肖光妹看到她,二话没问就拍着她的肩说:“玉兰妹子,光虎是条汉子,女人能嫁给这种男人,再苦也值。”转身一脚踢在地上的肖光雄,光雄身子一滚,皮球样的滚在一边,谁也不晓得,他已尿屎湿了一裤裆了。
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怎么没见邵光龙呢?原来他天不亮就去了公社,在食堂里买了几个馒头准备最后款待他的兄弟,主要利用这个机会找找孙大忠,希望他能网开一面。结果一看是肖光虎,这下他就认真地开始拼命求人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光虎能得到从宽处理。
邵光龙在外跑了一整天,到了晚末时候才回来。进了家门就对光妹说:“刚才回家见到老爷,他叫我去吃晚饭。”到老爷家不能空着手,他便从柜里拿出昨晚喝剩下的那半瓶酒揣在怀里。
他临出门只听光妹对他说:“大哥,你跟老爷讲,叫他今后就到我们这里来吃吧,没好的,萝卜根子小白菜还是不缺的。”光龙回头看了她一眼就走了。是啊,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今天抓走了,就剩下一位孤苦的老头子,日子多清苦啊。
肖光雄昨晚吃多了,早上在门口丢了丑,脱着沾满尿屎的裤子,就一头钻进被窝里。光妹在洗他的裤子是一边洗一边骂,骂什么难听的话他都不吭声,他的特性就是傻吃闷喝睡大觉,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想着想着就睡去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见天都黑了,乖乖,睡了一整天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见床边放着干净的裤头子,外面的裤子还没有晒干,就穿着短裤起了床,没见大哥在家,到厨房里只见光妹一个人在吃,碗里是中午剩饭冲开水,外加咸菜根子。他愣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去盛饭,在橱柜里拿碗,她忽地站起来,上前夺去他手上的碗,重新放进橱柜里,黑着脸骂道:“吃、吃,你还有脸吃,把脸伸进裤裆里,吃你个去。”他呆了一会,也不发火,咕嘟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吃就不吃,少吃一顿饿不死。”转身又一头钻进被窝里去了。她见他这个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叹口气,心想,也是自己前世做多了恶,今世摊上了这样一个老板。
已经很晚很晚了,光妹还未见大哥回来。她听外面刮着风,好像还下着蒙蒙雨。她晓得大哥走时没带伞。大哥这几天心太苦,身子太累了,梅雨季节里淋着生雨可不好,她就穿好衣服起了床,见光雄又在呼呼大睡,唉,他还真能睡啊,俗话说,猪睡长肉(土话读yu),人睡卖屋,怎么讲呢!她又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就拿着布伞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用伞把子在他屁股捣了一下:“睡,睡,睡得死去啊!”说着就出了门。
肖光雄抬起头,叹着气:唉,这老婆好恶毒呢,这日子不能过了,吃不让吃,睡不让睡,你这不是要我死啊。他坐起身,正好起床要撒尿,他看到中间屋里还亮着小油灯,怎么回事?她人出去了,还点灯干什么,不怕废油啊。他准备去吹灯,见桌上放着一只大碗,是满满的一碗饭,上面还冒着热气。他好奇地上前看看,碗头放了咸韭菜。这韭菜家里不多,只有一小罐子,总共才有两三碗。因大哥是大队书记,家里常有人来吃饭,这韭菜是留着招待客人的。家里平时只吃萝卜条子白菜疙瘩。他想,这一大碗是留给鬼的?大哥不在家吃,她已吃过闹人家去了。这么讲是留给我的,对了,怪不得她出门把我打醒,不要我睡了,原来喊我吃饭呢。他又不想撒尿了,端起大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还发现韭菜里放了一点儿油,太好吃了,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吃着吃着,心头酸酸的,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出来,光妹啊,贵人呢,刀子嘴菩萨心,像我这样的男人,要是没有你这样的老婆,那日子该怎么过呢。
肖光妹出了门,抬头看满天的星光,她觉得很奇怪,怎么想到天要下雨呢?是想大哥想得太多了呀。她直奔老爷家,见他家窗户是黑的,听听里面也没什么动静,就在窗外喊老爷。老爷说:“光龙啊,早走啦。”光妹心里一惊,他没有回家呀,去哪里了呢?难道又到大队部里开会去了?这几天农业学大寨,经常要开干部会。又想不可能,会也不能开得这么晚?她还是不放心,就又去了大队部,她先站得远远的看,要是村干部见她半夜三更接大哥,这话好讲不好听,她不让别人有半点闲话,也是维护大哥的形象。可她发现大队部也是黑灯瞎火的,这是怎么回事?大哥到哪里去了呢?
邵光龙上午在公社找了孙大忠,因为今天抓的不是原来党委研究的肖光雄,而是肖光虎,一字之差差之万里。党委不得不重新研究,邵光龙也被喊进去讲了一些证明材料。最后,肖光虎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就定下了,至于态度好,判处多少年,那是上面的事了。下午,他又找到公社教育小组,听讲教育干事与李春林是师范同班同学,这样李春林总算没有被开除。下晚从公社回来,在村口见到老爷肖贵根,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不知讲什么好。而是老爷主动上前拍拍他的肩,说晚上没事就到他那里喝一盅。他有些奇怪,怎么回事?儿子坐牢了,还有心思喝酒?是真是假呢?他见老爷走了几步又回头向他笑笑。他想这不是假的,是真的。再说肖光虎被抓走了,也应该去安慰他几句,所以回家拿了酒去了老爷家。
邵光龙进了肖老爷家门,见老爷真的准备好了,桌上有一碗花生米,一碗煮黄豆,一碗是前几天光妹送来的萝卜根子,还有一个瓦盆子是鸡蛋汤,好像不止一个鸡蛋,起码有两个以上。并摆好了杯子和筷子。肖老爷见光龙进门,自己往上沿一坐,嘴里不停地喊:“拿酒来,拿酒来!”伸筷子夹着一粒花生米,可惜没夹住,花生米滚到桌子上,眼看就要滚到地下去,只见老爷一手抓着往嘴里一扔:“想跑,咬不死你!”嘴里咬得咯吱咯吱的响。!
看来老爷今天真的很高兴,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高兴过了。光龙忙先给他酌了一杯满满的酒,自己倒了一杯,二人碰杯一口干了。光龙先开口了:“看老爷今天真高兴呢。”老爷说:“你晓得老爷我为什么高兴?”光龙不知道,望他半天没开口,老爷又干了一杯酒,高声地说:“儿子啊,哈哈,没想到这龟儿子,还真的让老子高兴了一回,总算没有白养啊。”光龙不解地望着他,老爷三杯酒下肚,就讲起儿子来:“我这个独根儿子,从小惯啊,难怪呢,他头上两个都不在了,怕他也活不长啊。小时候给他留个小辫子,那是长命绳,好拴住他。修水库、吃食堂,我是勒紧裤腰带也不让他饿肚子,长大让他念书,没想到他去造了反,村里人骂他,那可是在戳我的脊梁骨啊。这几天村里背后就有人议论,说光雄这个大呆瓜,向专案组说了是他叫小宝上山的,这下坏了,光雄要是被抓走,你家还成个什么样子。”老爷喝着酒,又夹了一粒花生米在嘴里嚼了好半天。
光龙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听老爷又说:“昨天我看他有点不对劲,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还把我的衣服洗了,被子搬出去晒了。老子对儿子要求不高,夏天能给你送把扇子,冬天给你送件破棉袄,这就够了。我今天才认识我这个儿子不孬呢。”老爷说到这里,眼眶都红了。
邵光龙马上接过话头,把上午公社党委研究的结果告诉了老爷,说了光虎平时待人处事的很多好处,还说了光虎的婚事已经有了眉目,光妹已经做通了白玉兰的思想工作,我准备抽时间找白大妈谈一次,说得老爷心里更踏实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话题转到农业学大寨上来了。一句话,把老爷说愣住了,他不喝酒,也不吃菜了,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唇,也不说话。从背后茶几上拿出长筒子烟袋,好像上面有层灰,用手从上往下一抹,顺手在茶几边上竹丝条把上抽下一根竹签子,挑剔着烟袋屎,对桌边用力一吹,又对着灯光放眼前看了看,放嘴边空空地吸了一口,大约吸进了一小团烟屎,“呸呸”连吐了几口唾沫,好像烟屎比烧酒要辣得多,辣得老爷眼泪都流出来了。
邵光龙想起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他本人不吸烟,偶尔吸一支,通头瘾,没烟也不想。但口袋里经常装着纸烟,因为上级经常要来人。今天这盒烟就是招待公社干部和教育干事的,还剩半盒。他递给老低一支,可老爷没有接,而是用那三根发黄的指头,撮着盒里的烟丝,装在烟袋锅里,对着灯火吸着。光龙知道老爷的嘴要开闸了,而且讲起来不止一两句,要像长江大河流水样地说下去,像五八年修水库时自己拉不下屎那一次,六o年吃食堂饿死人那一次,每次说了,对光龙都是一次震撼,一次教育,一次转折。他不知这次老爷要讲什么,他默默地听着。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永\生\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