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脑中忽然灵光一动,啪嗒一声将手中的白玉筷子击打在桌面上,面色故作不虞道:“雨霏怎么就不愿喂给朕尝尝?”
语罢还特意指了指饭碗里的鱼肉。
这盘泉水鱼是楚雨霏确定莫焯钧会来此用晚膳,睡觉之前特意叫厨房备下的,为入宫前,这是楚雨霏最喜欢的一道菜之一,这才如此期盼莫焯钧品尝。
但莫焯钧此刻要求喂,也着实为难了点,楚雨霏脸红的和差点从枝桠上掉下来的红柿子没区别,手中的白玉筷子举在半空中,动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莫焯钧到底还是心疼她的,自然看出了楚雨霏此刻的为难,当即大笑两声,冲着常伺等人摆手,示意三人离开。
当雕刻着浮花鱼纹的木门慢悠悠的合起来时,楚雨霏才羞红着脸将鱼肉送到了莫焯钧的嘴里。
瞧着莫焯钧似笑非笑又极度眯眼享受的神情,楚雨霏心里就是一阵乱絮,佯装不满的捏起小手,横眉道:“皇上说话做事也不瞧瞧地方,臣妾方才当真是急的浑身都要红了!”
“你浑身都红了?朕怎么没看出来?”莫焯钧大肆取笑,言语中满是揶揄,一向冷静无波的眸子里带上了一抹调笑和欢愉。
深深宫闱,红砖绿瓦,金碧辉煌的亭台小楼五步见一,十步见二,流水飞花、断桥美景,甚至冬日尝瓜,夏日饮雪之事,在这皇城中依然能够做到。
这些都是平民百姓们一生都在向往的事情,莫焯钧一出生就拥有了,然而他并不快乐,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真正抵达眼底的笑都双手数得过来。
与楚雨霏这样的相处,不似从前与宫妃的冷淡如水,这样寻常百姓的淡淡温馨让莫焯钧冰冷的内心敲开了一丝细缝。
八仙桌上统共有一十八样菜,光是汤食便有三样,陆上的走兽五样,天上的飞禽五样,海中的游鱼五样,十八道菜仅仅吃一顿。
这自然是浪费了,但是这是皇帝吃饭的规格、规矩,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便是莫焯钧自己,也改不得。
平日里这些菜莫焯钧身边便是多上几人也吃不完的,但是如今在楚雨霏这儿用膳,两人一边闲聊调笑一边细嚼慢咽,居然全都吃完了。
莫焯钧在屋内喊了常伺,屋外候着的常伺会意,吩咐了御膳房的宫女收拾碗筷,随后又为二人奉上清茶。常伺见莫焯钧此刻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再次为两人关了门。
此时窗外已经慢慢的又下起了小雪,屋檐上缓缓落下微微融化的雪水,庭院内的红梅怒放,即便枝桠上压满了皑皑白雪,也毫不低头。
楚雨霏受不住寒,再次抱起了手炉,莫焯钧瞧她哆嗦的嘴唇都快紫青了,忙掀了被子让她躺着,跟着也褪下自己的鞋袜,半坐在楚雨霏身边。
“二皇子之事……委屈你了。”难得的温馨无话中,莫焯钧却忽然叹息般开口。
楚雨霏将小脸埋在被窝里,心中微讶,她实在没想到莫焯钧会再提此事。
不过,莫焯钧重视这件事情,是肯定的,子嗣,尤其是皇家子嗣,每一个都是极其宝贵的,皇帝虽然后妃一大把,但最终能成活的儿女却少之又少。这是帝皇家的命运,悲哀又无可逃避。
“朕乃九五至尊,高居于龙位之上,这天下王土莫不过为我所指,我若怒,天下人不敢笑,我若笑,天下人不敢怒。雨霏,恰若这般的话,是朕在皇位上听的最多最多的,朕只问你,你信吗?”
楚雨霏不敢答。
但莫焯钧却也不理会,继续道:“朕自然是不信的,朕不过是个投胎在帝王人家的普通人,除却出身,我若论容颜、身长、文才、领兵、治国,都不一定是天下人才中排得上号的,但朕成了皇帝,朕甚至有可能比不得添儿,我的皇弟。”
对莫焯钧,楚雨霏从前世到今生,始终抱着复杂的情感,但至少有一点,楚雨霏始终是非常清晰的,莫焯钧或许后院乱成一团,但天下却始终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他不是个好丈夫,却绝对是个合格的君王。
站在这个世间上最无与伦比的位置,无数阿谀奉承的话语萦绕在耳边,但莫焯钧却能始终清醒的认识一切,这也是他最强大的地方。
“朕既然成了皇帝,无论愿不愿意,天下这重担子朕自然要挑着,躲无可躲,也不能躲!身处高则寒,朕幼时不信,如今……不得不信。”
“雨霏,”莫焯钧俯下身子,将楚雨霏揽进怀里,此刻的他不是那个星眉剑目硬朗非凡的君王,反而好似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三岁幼子,他不断的将楚雨霏禁锢在怀里,更紧一点,更紧一点,好似在惧怕手中的糖果被丢失:“朕寒啊。”
朕寒啊。
短短三个字,却好似缭绕了千般情丝,万般乱絮,楚雨霏回抱住莫焯钧,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时间最尊贵的男人此刻正抱着她,说寒。
这是莫焯钧成为皇帝的代价,得到,必然会失去,但有时候认真的思虑,这样的失去,是不是代价太大了一点?
莫焯钧伸出食指,不断玩弄楚雨霏散落在玉枕上的长发,薄唇翕动,在楚雨霏微红的耳郭边低喃:“朕其实都知道……她们要陷害你,还要害朕的二皇子,朕今年不是六十岁,朕还没瞎。”
说到“没瞎”这两个字眼的时候,莫焯钧原本缠绵谴眷的语调忽然冷若冰霜,使得楚雨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抓到确切的证据,朕甚至不能下令抓捕。”
莫焯钧竟露出一丝苦笑,“宫妃的身份往往都错综复杂,一些朝中重臣常会将掌上明珠送入后宫,明明人人都知晓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该死的地方,但依然有人前仆后继的来,这些重臣的女儿,朕不得不宠,便是实在不宠爱,也至少不能冷遇,轻易不能做出太过分的举动。”
“你说,所谓朕九五至尊无人敢触碰胡须的话,朕还敢相信吗?”
雪渐渐停了,手炉的温度也降了,楚雨霏全程不敢吐露一字,朝中事宜,不是后宫女子能够插手的,不过莫焯钧此刻对她吐露了心中话,也表示了对她足够的信任和宠爱。
莫焯钧怜爱的为楚雨霏整理长发,从头部到发尾,一顺又一顺:“便是对你最开始的嫌弃、放置一边不管。也是因为你是楚家嫡女,朕已经宠了惠嫔,对你不得再宠……”
“朕兴许是无法帮你出气了,雨霏,你说,朕身为一个男人,却无法为自己的女人出气,是不是很没用?”
楚雨霏忙保住莫焯钧,柔声安慰道:“皇上,您身负天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顾及不到臣妾是自然的。还请皇上心中不要有这般念想。”
莫焯钧苦笑着摇头,哑着声音低沉道:“陪朕睡一会儿吧,朕累了……朕好累……”
……
常伺站在门外,瞧了瞧半黑的天色,问身边的宫女道:“这不晚了吧?”
宫女伏了伏身子,答道:“回常公公的话,已经快到午夜了。”
这都快午夜了?常伺有些惊讶,莫焯钧居然在楚雨霏屋里呆了这么久,便是办事儿了,也早该完了吧?
身边有些人躁动了,皇帝素来是不能够在宫妃的殿里睡下的,再晚也得回自己的寝宫,但看如今这天色都这么晚了,莫焯钧还没有出来的意思,莫不成今晚要赖在这里了?这雪都停停歇歇下了好几回呐。
越是想,宫人们越发停不下来,常伺眉头一皱,怒道:“都吵什么?吵什么吵!皇上要出来当然自己会出来,和你们这些个有什么关系?”
一呵斥,宫人们瞬息间安静了不少。
事实上,按照宫中的道理,皇帝做了什么差点违规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夜留后妃寝宫的事情,怎么急躁都是轮不到这些宫人的。
这些人之所以燥的不行,无非就是因为他们本身的身份是不太一般的。
皇帝身边统共有十二人,大总管常伺不算数,这十二人中至少有六个是别人特意安插进来的。
皇后大抵是没有的,但是别的那些妃子素来是少不了,这些妃子处心积虑的要观察皇帝的喜好皇帝的行踪,为的就是能够得到皇帝的欢心。
而这些宫人理所当然的就是这些妃子的人了,这种皇帝有可能要夜留在后妃寝宫里的大事,自然要越早禀告给主子越好了。
就在诸人都急的好似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时,浮花游鱼的漆雕门,终于再一次打开,衣冠整齐的楚雨霏和莫焯钧走了出来。
相互缠绵了两句,莫焯钧就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楚雨霏的西阁内殿,回了自己的东阁御书房批阅奏折去了,而楚雨霏一直披着貂裘,站在雪地中远远的望着,直到一行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