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京城。
这屹立百年的城池之下如今有着汹涌的暗潮,林立甫摊开满桌的奏疏与往来信件,所言无一不是秦国公暗通款曲的密谋。
按照秦楚之的消息,齐王因为谋反之心事败,如今被羁押于封地,只等皇上平定了江南之叛,班师回京,就要清算齐王。与其如此,不如等李承祚不在京城之日先下手为强。
此外,秦楚之谏言,此事与齐王心思相合,却不能先与齐王商议以免打草惊蛇以至于天启皇帝伤齐王性命,更不能犹豫裹足,以至于错失最佳时机。如若事成,秦楚之要两江之地,并要求开辽东商路。
秦楚之的提议不算突然,但确实仓促。
林立甫小心谨慎数十年才得如今之位,自然不会贸然行动,更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只不过,朝歌城战事吃紧,他派出去探听齐王封地之事的探子只能绕路赶赴邺城,不仅如此,几日之前,无功而返——邺城被围已经多时,铁板一块儿,围守邺城的人也实在不好打发,不仅有裴府少将军裴文远的人。甚至还有京中出去的影卫。
这一切都仿佛在证实秦楚之所言不虚,可是林立甫偏偏觉得哪里不对。
他负手立于烛火之下,烛火幢幢,照出的人影模糊摇晃,在一片寂然之中无声拉长。
夜深人静,满园仆役家丁都已经半睡半醒。庭院之中的夜合之花朝开暮合香彻满庭,香气却混合了泥土的湿气氤氲在夜色里。林立甫皱了皱眉,见窗外无人只有微雨数点,起身去关了窗,这才恍然发觉时间已经到了夜半三更。
他原本被那满桌的“各家之言”烦的焦头烂额,却不料这一起身再回来的时候,倦意陡生。到底不再是昔日冰灯夜读通宵达旦也不知疲惫的少年人了,林立甫一向不服老,宦海沉浮,前一日还是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后一日就儿女凋敝后嗣远走,自己凭着以前的家底儿才能在一个不怎么清明的皇帝手底下得些喘息。
他早年等得,恨不得等到李承祚自己断送江山;而如今他已经是满头华发,连昔日嚣张跋扈横行内宫的林妃都已然要让他白发相送了。
他就在这若有似无的纠缠里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里前来的,竟然是他久寻消息而不得的外孙齐王。
梦中人一身亲王服饰,气度仪态肖似先帝,却显而易见地比先帝年轻许多,只是披头散发,远远的站在一片亮的过分的白光里,四周隐隐有浓烟,恍惚有仓皇奔逃之影。
“……外公。”齐王的声音远的像在天边一样,“来与您辞行,我去了。”
林立甫一愣,下意识一抓,却抓了个空:“齐王?……你去哪儿?”
齐王面目冷漠森然:“往生之地。”
林立甫一个激灵,觉得自己该醒来了,却发现四周鬼影重重,一片迷茫白雾之中看不清前路,竟仍然是在梦里。
齐王不慌不忙一拜:“我为奸人所利用,此身已化烈火烟尘,外祖莫要听信他人谎言,白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立甫一愣:“奸人是谁?”
齐王冷眼立于不可触及的数步之外:“如今何人借我之名有求于外祖,便是何人。”
林立甫前行几步,却觉得齐王越来越远,只好停住,刚要开口追问,便见齐王又是一拜,缓缓抬起连,双眼之下赫然是两行血泪。
林立甫一惊,眼前一黑,又过了一会儿,神志仿佛渐渐回笼惊然坐起,才发现自己仍在府内书房,手中蘸饱了墨的笔歪倒在手,墨汁在生宣上染了大片乌黑。
周遭景物未变,窗外仍是微雨,他愣了会儿神儿,却听廊下一片脚步之声。
“阁老。”是家中小厮。
林立甫定了定神:“什么事?”
“有人来访。”那小厮吞吞吐吐道,“是个女子……自称是,齐王妃。”
林立甫一惊,手中来不及放下的笔随着手一抖,颓然滚进了黑暗里……
+++++++++++++++++++++++++++++++++++++++++++
“三娘已经去了。”
京城安居驿馆乃是武敦元的产业,蒋溪竹一行星夜兼程,从朝歌赶回来,不便回宫,也不便另寻他处落脚,干脆扮作商贾,住进了驿馆里,刚好躲避了京城中那声势浩大滚滚而来的山雨。
蒋溪竹扶李承祚坐在榻上,而皇帝陛下竟然穿着一身亲王朝服,一脸亲手摸上去的鸡血来不及擦,披头散发,皱着眉一言不发。
景清答应保他的腿两个时辰行动自如,熬制的巫药却有极其严重的副作用——那两个时辰的无碍,终会导致接下来长达三天的剧痛,还是昼夜不停的那种。
李承祚无论何时都有嬉笑怒骂的风流,面对蒋溪竹时常更有嬉皮笑脸讨开心之举,而自从假扮“往生的齐王”回来,整个人便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蒋溪竹闭了闭眼,定了定神,亲自湿了毛巾,为他擦去一脸血污,露出那如今依旧英俊却显得苍白而并无血色的脸。
“故人托梦再加三娘送去噩耗。”蒋溪竹被他力大无比地掐着手,只好俯身贴近他道,“如果林立甫冲动,会立即与秦楚之翻脸……但是据我估计,他不会选此时机,以他的一贯做派,他会暗做不知,将这场戏演到底,在秦楚之以为大功告成之际给他一个反水重击……我们只需要在那个时候出手,便可将局势重归。”
李承祚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另一条胳膊挡住了自己的半张面目,另一手抓着蒋溪竹的手,力大无穷,愣是将蒋溪竹的手抓出了一圈儿可怖的白痕。
他闻言,停顿半晌,仿佛是将蒋溪竹的筹谋与计算听见去了,这才开口:“然后呢?”
只有蒋溪竹感受得到他手心的冷汗潺潺。
两两相对,却无眼神相接,蒋溪竹居然看懂了李承祚那条遮去面目的胳膊上无声而别扭的一点儿坚持,顿了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随后平乱,去林立甫一党,除秦国公一系。江南恐怕要花点儿时日才能重回大灾大战之前的秩序,安顿流民重归家园,拜托武员外重新贯通两江的商道……过几年,漕运重归秩序,两江安居,再一一处置此处有牵连的世家……倒是送耶律公子反契丹之事要提前一点,萧太后狼子野心,如果秦国公事败,她未必撑的了多久,届时助耶律公子重夺契丹王廷,控制乌金,签订停战协议,便可保边境些许年太平……”
蒋溪竹说的不快,李承祚听得也不算尽然,等道蒋溪竹说无可说,他才点点头,竟然在这一身冷汗之下笑了出来。
“君迟。”他笑道,“那我呢?”
他在蒋溪竹面前不称“朕”久已,仿佛寻常人家的濡沫知己。
可是君前奏对对答如流的丞相,唯独这这个“我”面前,难有只言片语。
天下凋敝,内忧外患,他是皇帝自己是丞相,披着这样的身份为铠甲,他们本该并肩而行。
可若有朝一日,天地重归清明,再无狼子野心之宗室祸国,再无各自为政之世家乱政,亦再无虎狼之徒的邻国来犯,盛世重来,复得太平,皇帝依然是皇帝,丞相依然是丞相,他们之间早已明白的情谊又将重新回归到那身份的外衣下,于大虞万年永照的华光里再不得天日。
蒋溪竹顿了一顿,感觉到李承祚的手丝毫没有松懈,想了想,也笑道:“皇上可不必再韬光养晦,光明正大的做个中兴之主……我也不必再忧心忡忡,可以做个尽忠之臣。”
各自青史留名,便是最好的相伴了。
李承祚闻言僵硬了一下儿,手没松,反而更紧:“我不。”
蒋溪竹哑然道:“皇上。”
“朝歌城墙上,我说若能回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嘶。”他缓慢道,说完一句,反而倒抽了口气,缓了缓,才接着道,“没成想刚吹完牛城就塌了,惭愧,连走都没走出去……”
蒋溪竹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也没再难为自己:“别说话了,多歇息。”
“忍着更疼。”李承祚道,“还是多说话好些……说到哪了,秘密……哦,其实也不算秘密,那本你曾颇高赞誉的《凤凰楼》,出自我手……宋璎珞那混账其实早就猜出来了,一天到晚在我耳边追问我也没告诉过她是不是,实在烦得很,只不过……她一向认为那写的是她那崇拜多年的顾雪城,实则不然,其间字字,乃是我一腔痴心妄想……只有你猜不出来。”
蒋溪竹沉默了一瞬,苦笑道:“当局者迷。”
李承祚挪了挪,发现实在不舒服,颓然放弃了,制止了蒋溪竹想要帮他的手:“不知那书你可看到最后……书中人平乱世,安外夷,治大国,叱姹江湖,却最终远离朝堂,手持凤凰楼信物,挂冠归隐于江湖,伴生平唯一知己……而其实,那本书还有一个结局,其人夙兴夜寐,鞠躬尽瘁,相爱之人未至白首而分离,临终将凤凰楼交于他人,孤独终老……我痴心妄想到底,便总想要前一个结局。君迟,我是不是……可以这么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忙叨叨的每一天,明天又要滚去北京,叹气,尽量更新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