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朝如梦,物换星移,樯橹灰飞烟灭。
蒋溪竹醒来的时候,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与他们在叛军军营中那故布迷阵的一炸后醒来的感觉全然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昏了好久,以至于醒过来以后,记忆力还只有一片混沌。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没来得及苏醒的记忆只停留在李承祚意欲转身而去前,城墙坍塌的那一刹那。
蒋溪竹试着睁了睁眼,发现自己的眼皮发肿,伸手想要揉揉那快要裂开的太阳穴,却先摸到了里三层外三层几乎要原地捆成一块儿袖珍棉被的纱布。
军中缺医少药,这么包扎实在有点儿奢侈,不知是哪个不食人间烟火又笨手笨脚的军医经的手。
然而即使包成这样也很徒劳,蒋溪竹只摸了一下,就知道额头上不知是被碎石砸的还是被兵器砍得伤口出血了,潺潺洇湿了一片。
痛觉渐渐回归四肢百骸,而所有的记忆这才像被撕的四分五裂的碎片,零零散散的拼接成不知多久前的那一夜鏖战。
城墙坍塌的时候,蒋溪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抓没抓住李承祚——他那时不受控制随着脚下崩塌碎裂的砖墙滚了下去,被碎石和不知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砸了一身。
然而那时候出了一点儿意外,他那一直带在身边的凤凰蛋突然在他腰侧放出异光,紧接着变得滚烫,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不确定那是战火焚烧带来的灼热,还是这上古神兽的异象;更分不清他听见的碎裂之声究竟是城墙上的滚滚落石,还是这分外精贵的神兽涅槃破壳之声。
然而他此时伸手一摸,那凤凰蛋果然已经不在身边了。
丢在什么地方了么?
蒋溪竹回忆了一下,猛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东西——自己这是身在何处?
城墙塌陷,城门再也抵挡不住人数众多的叛军,朝歌城破了么?自己这是被抓了么?
以及……李承祚呢?
这些纷杂异常的念头汇聚在一起,蒋溪竹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过度的疼痛让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晕眩之感,猛然做起抱着床榻干呕了几声,晕眩的程度在减轻,疼痛的感觉又重新占领了躯体,他复又重重倒了回去。
逃出去,蒋溪竹想,援军不远,京城就在咫尺之北,哪怕他无上阵杀敌的能耐,起码还能做个传令官。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李承祚,只要不想,就仿佛能战胜他所有的恐惧与无助,然而他克制不住,只稍微冒出一点儿“李承祚可能已经葬身城池之下”的念头,就立刻自欺欺人地用些“他武功超然”“他身经百战”“他聪颖过人”的念头去掩盖住另一个。
天之骄子,年少拜相,蒋溪竹恐怕从来没有如此不冷静过,他忍着剧烈到不堪的疼痛,翻身下床,还没来得及站稳,便直接歪在了地上,绝境之中想要反扑的人从来都是勇往直前无可战胜的,哪怕阻挡自己的是残破的身躯。
他弄出的动静太大了,没等他勉强着站起身来,就听外面一声呼喊。
“君迟!”那声音破门而入,人在逆光之后,“你逞什么能!景太医说你得静养……”
直至这人走到近前,蒋溪竹才认出,眼前这吊着胳膊包着头的狼狈青年,竟然是裴文远。
裴文远大跨步走到近前,独臂大将一般呲牙咧嘴地将蒋溪竹扶起来:“我们带人挖了一天一夜才将你从碎石头下面挖出来……幸好你身边那个东西会发光,不然真看不到你在哪儿……”
蒋溪竹完全没听懂裴文远说的都是什么,皱着眉扶着额头,气若游丝:“李承祚呢?”
裴文远愣了愣,半晌才想起来这是皇帝陛下尊诲,脸色青的像生吞了一个鸡蛋还被噎着了,一声都发不出来。
直到蒋溪竹头疼欲裂地用失了耐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李承祚……皇上呢?”
裴文远这才勉强找回被震飞了的神志,尴尬地连那硕果仅存的一条好胳膊都不知道该挠头还是该摸鼻子,只好道:“昏过去了……哎你别急,稳住,你稳住,是这样,皇上带人找你找了一天一夜,找到你后又派人把景太医弄了过来,你昏了三天,他不眠不休守了你三天,刚才有些吃不消……我看是累的,睡一会儿就好。”
他话一出口,蒋溪竹瞬间沉默了。
裴文远看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准备了满腔的絮叨无人可说,此时叹了一口气,自己原个儿咽了回去。
大虞境内多年不见如此惨烈的战火,一代古都再次见证了总被雨打风吹去的舞榭歌台,与炮火烟尘和那坍塌的城墙一起,湮灭在无可往复的时光里。
城墙坍塌的时候,裴文远眼睁睁看着皇帝陛下拿自己当肉垫儿,护着蒋溪竹一同滚下了城楼去,转眼间就被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城砖埋得看不见了。
裴文远的运气确实不错,他从城上滚下的时候,碎石砸到了他小臂骨上,他因为疼痛下意识的躲闪,阴错阳差掉到了一块儿突出的石台上,给了他一点儿缓冲,再坍塌的时候,那点儿高度让他只是晕眩了片刻就在灰尘里爬起了身。
举目四望,李承祚和蒋溪竹都不见了。
裴文远当时连悲痛的情绪都来不及酝酿——守城军士死伤过半,如今活下来的,像裴文远这种断了胳膊的都能叫做轻伤,裴文远强打起精神,带着一众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将士准备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这时,远方一片行军车马之声,隐隐的黎明晨光熹微之下,两面猎猎于朝霞中的战旗,一个是“赵”一个是“宋”。
赫然是援军到了。
叛军本就不善对战,全凭人多势众上场群殴,此时也是激战一夜,到了强弩之末,眼看攻陷了这固若金汤的城墙,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却被这仿佛从天而降的援军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士气全无。
丰城侯眼见朝歌城这破败之景,当即疯了,谁都拦不住一路杀了过来,叛军强弩之末大势已去,死的死逃的逃,几个主将被宋桢暴怒之下接连斩杀,彻底成了一盘散沙。
至此,朝歌算是守住了。
紧接着就是全城搜寻。
李承祚被埋住的地方离那城下一门乌金火炮最近,这玩意儿在巨石与地面之间撑出了一个岌岌可危的空间,皇帝正好就掉在这个缝隙里,从下面挖,上面就塌,从上面挖,那乌金火炮一个不稳,就要把皇帝拍成一张尊贵的肉饼。
最后还是丰城侯有见识,寻来了城中百姓盖屋建房上大梁时用的吊绳,将上面的碎石与乌金火炮一同吊了开,这才挖出一个喘气儿的皇帝。
李承祚刚被挖出来的时候,状态可谓十分糟糕,肋骨断了几根,腿这次真瘸了,只能拖拉在一旁,胳膊上也有点儿惨不忍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燎了一块儿,红赤火燎的十分惊悚。
然而更让他崩溃的是,没有人发现蒋溪竹。
这个认知让皇帝陛下当场疯了,什么劝谏一概不听,拖着这随时要驾崩一样的身躯亲自上阵挖石头,把赶来救驾的宋桢和赵将军吓的几乎哭死过去,最后还是裴文远循着蒋溪竹掉落城墙时最可能的轨迹找到了一点儿线索——碎石之下的纷乱之中,有一个地方仿佛有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时不时发出火红的光。
李承祚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派人朝着那个方向挖了一天一夜,连发十七道密旨,愣是将远在契丹的太医院首景清召了回来,这才在第一时间,保下了一个生死边缘的蒋溪竹。
然后就是不眠不休的在床边儿守,终于到刚才,他自己也不行了,昏了过去,以丰城侯为首的一众武将这才松了口气。
裴文远在床边儿站着,无话可说的呆愣了半晌,才想起蒋溪竹多日未尽水米,笨手笨脚地给蒋溪竹倒了杯水,下手要喂,唯恐自己这不知道轻重的手脚把好不容易从黄泉路上拉回来的丞相大人戳死或者呛死,只好扶蒋溪竹起来,试着让他自己喝。
丞相大人忍无可忍的受了裴将军这一场让人生不如死的服侍,抿了一口,直接将他推开。
裴文远只好尴尬地把杯子放回原位,心想看他只琢磨着皇帝陛下也不是办法,只好无话找话说些转移他注意力的东西:“……哦对了,君迟,挖你出来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是什么,我瞧着,是个挺漂亮的……鸟?……挺稀罕,冲着你叫,还会发光,皇上……呃把它带走的时候……它还挺不乐意的。”
蒋溪竹闻言,愣了一愣。
战火之下踪迹无觅的,只有那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裴文远:君迟,你那鸟好漂亮,能给我看看么?
丞相:……
吾皇:(微笑)爱卿,你说你要看什么?
裴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