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维珍这个名字好像本身就带着些不可说破的秘密,像是藏匿于暗处的引线,一经点燃,旧事前情都会被这根引线串起的鞭炮炸得噼里啪啦到处开花。
李承祚听到这个名字时浅浅叹了一口气,还没等他露出些合适的表情,便听客栈之外的楼梯上“咚咚咚”一溜儿上楼的脚步声,兵器碰撞之声与行军队列之声不绝于耳。
仿佛是店小二一样的人在外面颤着嗓子叫:“几位爷,几位爷,有话好说,您这是公干还是……哎呦!”
外面一片鸡飞狗跳,动静转眼就要到近前了。
蒋溪竹下意识地起身,直直挡在了李承祚面前,却被李承祚含着几分略显无奈的笑意起身护到了身后,向景清递了一个“你也靠边儿”的表情。
原本可以溜之大吉却被李承祚无端留下、遭此无妄之灾的神医神情如落木萧萧,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你快死了但是我也不想管你了”的坚定心念。
子虚道长一脸糟心的压低了声音:“……老道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
耶律真到底比老道士有几分胆色,听此动静反手一握长刀,冷道:“来者不善。”
倒是方才还有几分犹豫的许三娘听闻这一连串的声响后镇定下来,起身闪向房门。
客栈的房门做的还算讲究,不过人来人往多了,加之这客栈开了有些年头,不像自家屋门那般轻手轻脚地好保养,开合之处荷叶儿有些松垮,因此这两扇门间露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许三娘尽量将那缝隙扩大了些许,透过这条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原本能容三两成年男子通过的走廊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服饰统一的人,不像兵勇也不太像家丁,各个儿拿着武器,屋门两侧居然还各立了一个人,不持刀兵,分持两杆大旗,左侧上是“刘”字,右侧是个“陈”。
看字号扯大旗的不是土匪就是将军,然而这一行人显然两不沾,这么一整,不文不武,更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李承祚入座的位置角度刁钻,不知怎么影影绰绰看见了这么一套模样儿,险些笑出声来。
许三娘显然没有皇帝陛下这般“无知者无畏”,看到这两个字,那原本如柳叶一般形状姣好的双眉蹙了起来,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从容,压低了声音回头道:“是陈澄和刘智——齐王就藩之后以临漳为重,在此大肆网罗江湖人士,其中最得力者八人,邺城送名号‘八大金刚’,这是其中两人。”
除了早已习惯此称呼的许三娘,屋内诸人都觉得此名号响亮地颇有乡野之风,邺城老百姓茶余饭后想来是没少听扯大旗起义占山为王的故事,民风果然适合造反。
李承祚被这名号震得辣眼睛,却觉得这名字仿佛在哪儿听过,不由自主的“啧”了一声:“没等到朕的好大哥,倒是先等来了他养的狗,就是不知这狗是嗅到了什么才找来的……”
他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响起“砰砰砰”地拍门声,那声音急的有如报丧,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儿就在门外嚷开了:“王爷听闻王妃在此待客,特请属下前来请王妃回府,王妃请开门吧。”
许三娘一下子红了眼。
一众人中蒋溪竹心思最细,早知道对方不会说什么好话,却也没想到他们张嘴吐不出来象牙也就罢了,信口污言的本事倒是不小——许三娘乃是齐王明媒正娶的王妃,风餐露宿的在邺城外官道之上摆茶摊儿也没人来问,可见齐王早就对她漠不关心,而此时,天方大亮,客栈隔壁就是邺城有名的销金窟,此地外街繁华人来人往,齐王派人一嗓子喊出“王妃在此待客”,许三娘纵然一身清白,也被这一嗓子喊出了从头到脚的水性杨花。
只是,齐王这么急吼吼地往自己头上揽万顷草原,可是因为他生性不羁酷爱牧羊?
蒋溪竹一向端正,最不擅长解此市井俗世,一时面上露出几分带着绿意的古怪来。
李承祚侧眼一瞧蒋溪竹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应不慢地意识到怎么回事儿,顾念着许三娘在场才没好意思笑个东倒西歪,勉强绷住了一张脸,眼含桃花的眸子露出几许嘲讽来。
“当是什么,原来是派牧羊犬来抓奸,他要是想要效法苏武,看在兄弟的情面上,这也没多难。”李承祚原本声音低低,弄得蒋溪竹哭笑不得,正要出言,李承祚却没有给他机会,径自扬声道,“开门。”
许三娘冷笑着往后退了几步。
门外的人听闻里面竟是个男人声音,仿佛顿了一下,随后一左一右轰然踢门而入,一抬头就愣住了,双拳难敌四手一般的怂了,安安静静与一屋子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大眼瞪小眼儿。
两大金刚如此架势破门而入,虽然早知道齐王妃在此“会客”,却没想到会的是这么大一屋子的“客”,有书生有道士甚至还有个面若冰雪的男子背着个药箱——显然是个大夫。
两人没料到王妃的“客人”如此包罗万象,闹不准这位不省油的王妃到底在点什么灯,顿时有些措手不及,看着许三娘明显不悦而嘲讽的表情,倒是并不害怕,只是刻意显露出些许找茬儿不成后的无赖。
这两人两相对望一眼,还是陈澄反应快。
他一身素色长衫,三十上下的年纪,面容还算端正,乍一看像个落拓书生,文质彬彬拎了一把乌骨折扇,见此情景,礼数周到又风尘仆仆的跨步上前而来,作揖一拜:“属下陈澄给王妃请安。王妃在此有些时日了,王爷未在府中,听闻王妃外出有些担心,还是请王妃早些随属下回府去吧……不知王妃的几位朋友怎么称呼,是否与王妃同行回府啊?”
他眼神儿一转,露出几分与外表格格不入的凶狠来,就这么满屋一扫,最终又将目光落在了许三娘身上,不客气地带出一种威胁来。
许三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不畏惧,冷哼道:“怎么?只准王爷善待陈先生这样的江湖知己,不准本王妃结交些行走江湖的朋友了吗?本王妃与诸位谈说未尽,陈先生请回吧。”
陈智怎么可能如此好打发,闻言眼神一沉:“王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许三娘冷冷看他:“王爷与我乃是先帝赐婚,就算王爷如今厌弃于我想要废了我王妃之位,也要顾及先帝旨意,也要顾及为人子为人臣的孝道与忠义,怎么,陈先生在王爷八大金刚之中乃是诗书浸透的第一人,如今反倒要先怂恿王爷做那不孝不忠之人了吗?”
陈智被她一通抢白说得心有怒意,眼神冷冷,面上的表情彻底阴沉了下来,倒是他身边儿的胖子眼珠一转,随即摸了摸仿佛揣了西瓜的肚子,哈哈一笑:“王妃说笑了!陈先生读书人咬文嚼字,不就是王妃遇上几个江湖朋友么?小事儿!咱们未受王爷恩典的时候也是常年在外风餐露宿,最知辛苦,如今同是江湖沦落人,既然遇上了,不知几位可愿随老弟一道儿回去,待王爷回府,我们哥俩儿将诸位引荐给王爷,如何啊?”
这胖子便是刘智,名字起得倒是不错,大智慧说不上,浑身上下确实带着一种商人的市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笑眯眯的一张圆脸满是油光,独有一种混迹市井的狡猾。
李承祚打量了一番这胖子的模样,觉得他少说要有四十岁开外,他自称一声“老弟”,皇帝陛下觉得自己被硬生生占了便宜。
蒋溪竹在他身后,闻言不声不响地靠过半步,在一众人等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动了动手指,在李承祚背过的手心上不动声色的划了几笔。
皇帝陛下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到手心上去了,心猿意马地乱跳了几下芳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蒋溪竹是在给他写字,感到那几个字是什么,饶是天地不怕也不知愁儿的李承祚也觉得他家丞相不是一般的艺高人胆大。
皇帝陛下摇身一变,将自己收敛成了一副不学无术的市井混混模样,好在他出门在外没有像在京中那般肆意纨绔,看上去只像个有点儿闲钱的寻常人,如此一装模样,更像个暴发户。
暴发户皇帝上前一步。
“误会了误会了不是。”他厚脸皮又自来熟的贴到胖子身边儿,挤眉弄眼地瞧了许三娘一会儿,低声对胖子道,“原来这美人儿是齐王妃?你们王爷艳福不浅啊。”
旁边的陈澄闻言,一眼斜过:“大胆刁民!不得无礼!”
李承祚诚惶诚恐:“是是是!在下多嘴,大哥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儿,我等途径邺城,昨日进城的时候遇见了王妃——天气暑热,王妃有些中暑,外面艳阳天转眼就要暴雨,无奈之下这才带了王妃一同回客栈,并请了大夫为王妃诊治……您这是什么眼神儿,我还能骗您不成,大夫还在那儿没走呢。”
陈澄见他方才拽的二五八万,如今见风就卷,不由露出几分轻蔑之色,疑心却还未消除:“你们从何处而来?来邺城做什么?”
李承祚脸不红心不跳,恭恭敬敬指着老道士信口开河道:“这是家师,乌有道长。”
陈澄刘智两道目光顿时扫了过来,子虚心里大骂逆徒,面上却端庄的拈来了他那身满是穷酸的仙风道骨,摸出他那根不知从哪找回来的秃毛拂尘,朗声道一句“无量天尊”。
大虞历代崇尚道家,更是将道教立为国教,因此民间道士的地位也显得尊贵很多,也许是这个原因,又也许是老道士的道号真的能震慑妖魔,两位民间推举的“金刚”听闻此声,目光不由自主的显得稍微尊敬了起来。
李承祚在陈澄与刘智两人身后寸许,面色微沉,只有子虚道长看得出来。
子虚道长赶鸭子上架,看着他遥遥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又随手一比,这才他要做什么,满心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也只能两眼一闭帮他作死,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我等乃是武当弟子,带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行走江湖寻些庇护……实不相瞒,听说王爷善待江湖人士,本就是想到邺城来投奔齐王,却不成想先遇到了王妃,可见命由天定……合该有此一数。”
陈澄刘智对视一眼,陈澄道:“道长投奔我家王爷有何事?”
老道士环顾四周,抬眼瞧了瞧他们身后里外三层不知官匪的随扈,露出几分难言之隐,但见陈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只好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故弄玄虚地凑到两人耳边。
“不知二位,可听说过凤凰印?”他道,“我等可以告诉王爷,此物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