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溪竹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丝毫的震惊、愤怒、甚至恐惧,他一直在李承祚那种哄小孩的“呼噜毛吓不着”中偏安,总有一天,那个要被保护的小孩儿也要学会自己去真的吓不着。
蒋溪竹迫使自己显得平和淡然,推敲了一番前因后果,才对李承祚道:“皇上,臣觉得……此事不是单纯的行刺。”
他从刚才就想这么说了。
李承祚吃东西毛病忒多,没有十几二十个人伺候着前后尽心,一筷子都不肯自己动,今天吃的明天未必吃,春天爱吃的秋天未必爱吃,就连同一样吃食,切条的吃,切块儿的也未必吃……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蒋溪竹从前只当他纨绔娇惯,如今听闻那惊险惊悚的旧事,突然明白了李承祚挑食的原因——他不是挑剔,只是防备。
宋璎珞中的毒只在其中一味点心里,中毒的人如何确定,以李承祚在饮食上这挑三拣四的毛病,就一定会去动桌上一盘来路不明的点心?就算他真的动了,又如何确定,他一定会动下毒的那一块儿?
除非,这毒根本就不是为了李承祚下的,或者说,下毒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毒死李承祚。
蒋溪竹的心思太细密了,这一点儿别有蹊跷的小聪明,根本逃不过他观察入微的眼睛,李承祚在蒋溪竹面前从来帅不过一盏茶,被他两句关心就从身到心得拿下了,什么忧愁什么愤怒都可以暂时踩在脚底下。
这些日子以来,李承祚不知从哪无师自通了一套曲折的恭维之法——你要是想夸一个人,不能直白的夸,那样显得太刻意太虚伪,被夸的人也未见得爱听。真心想夸人的时候,你要给之以肯定,再用丰富的佐证来表示一下“英雄所见略同”,这样才能显得你由内之外的展现出一种认同感。
李承祚因此笑了笑。
“你也感觉到了吗?”他桃花眼涌上一点儿赞许的笑意,“你说的那些我倒是忽略了,还是你提醒了我……我知道刚才才想明白,如果他是真心想杀我,何必要留一棵那劳什子药草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蒋溪竹默默看着他。
“下毒的人恐怕是在防着什么人误食此物,才会留下解药……可既然不是那个人误食了,其他人的生死就与下毒之人没有什么干系了……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君子不君子的我想他也不在乎,毒不毒,倒是有目共睹。”李承祚说道这儿,顿了顿,“此事与我幼年经历何其相像,那次投毒风波……如果中毒的是我,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干系。”
蒋溪竹乍然没有听懂,等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整个人都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承祚不是一个细腻的人,对很多事情都能睁一眼闭一眼,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之主都尚且知道要容各种琐事,更何况做一个天下之主,可是话说回来,李承祚从出生起就是太子,一路顶着不太成器的名号做到了皇帝,那些恶心的黑暗的肮脏的事,他不说出来,并不代表他没见过,更不代表他没有细细想过其中的前因后果。
李承祚看蒋溪竹站了许久,见四下没有外人,便示意他坐下:“是不是怪我以前瞒着你那些……我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与其让你搅合进这些说不清楚的旧事之间,还不如瞒着你,省得你跟着一起担惊受怕。”
蒋溪竹依言坐下。
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听李承祚这么不浮夸的说话,更兼他心底有无数猜测争先恐后,一时之间,陈年旧事如浮光掠影,仿佛每一句曾经的玩笑之言都成了旧年月中暗潮惊涛。
李承祚笑道:“那时候我一度被皇宫里的氛围压抑到喘不过气来,还曾为此和母后生过嫌隙……直到老七出世,我和母后的关系才稍微缓和一点,但是却从此不肯按照她为我苦心经营出来的平静一点点走下去了,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我后来很喜欢缠着你……那年,先皇命我随军历练,我却从心里知道,会打仗也不过落个穷兵黩武的名声,不将那些盘根错节的纠葛平静,我就休想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但是我的力量还不够,我的太傅固然都是当事大儒,他们只教君子之道、帝王之术,却从来不肯教我阴谋……所以那次随军,我在军中不过三日,就留书出走了,对外宣称是受不了军中苦闷,实际我犯了浑,异想天开去行走江湖了。当然下场凄惨的很,被贼人偷了盘缠,没出五天就差点儿露宿街头,结果遇到了同样露宿街头的老牛鼻子,被迫当了他的便宜徒弟,他不是什么真正的得道高人,但是我和他同在破道观避雨,我烧的神志不清,他身上只有一口干粮,全部碾碎了给我熬了粗粥,自己饿成了瘦猴儿……再后来,我也是因为和师父同上华山,才遇到了那时候也在江湖上行走的璎珞……”
……真是皇帝陛下没脸为外人道的半大熊孩子岁月。
原来他是这么遇上的子虚道长和宋璎珞,蒋溪竹想。
他一直很纳闷儿,李承祚虽然一向宽以御下,但是以子虚道长那明显的没皮没脸,以及宋璎珞更明显的不知尊卑,遭够被拖出去砍二百次头了。而这两个不靠谱的东西居然就这么安然无恙的在李承祚眼皮子底下活得欢蹦乱跳,实在匪夷所思。
如今想来,这就是所谓患难之交。
李承祚说到这儿却顿了一顿:“师父在辽东被抓……我虽然恼怒他惹是生非,可说到底,他是为了我。璎珞……好好一个侯府小姐,纵然脾气暴烈难嫁……我本以为让她入宫做贵妃是抬了她的地位让她在府里能更得喘息,自己也能更依仗她,却不想是害了她……我一直怕你……”
李承祚到此有点儿说不下去。
他怕什么?蒋溪竹仿佛只到这一刻才懂,也只到这一刻才能理解。
李承祚从来没有这么诚惶诚恐地直言过他的恐惧,毕竟在外人眼里,昏君陛下无所畏惧,因为他不知天高地厚,可李承祚不仅知道好歹,更知道轻重。
蒋溪竹本以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早就练就了波澜不惊,也以为自己早就能说服自己继续不争荣辱地将一切固守下去,却直到面对去除一切伪装与浮夸的李承祚,他才知道,那一点儿不动声色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所谓关心则乱,他那些曾经的淡定与奢望原本就是一体的,从来都不能被分离过。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个算不上明君的皇帝,从以前就一直是他舍不去的所有罢了。
蒋溪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璎珞的事他也无能为力,那担心与负疚也并不会比李承祚少,这时候一句徒劳的“吉人自有天相”比宣判的死刑还让人无力,话语这东西有时候并非聊胜于无,说了没意义,还不如不说。
两人相对沉默,突然间,暖阁内的动静突然大了点儿,紧接着,一行宫人匆匆忙忙地出入,竟然还有一个身上竟有血迹。
蒋溪竹认出那人是丰城侯府的丫鬟,想来是宋璎珞入宫时一起进了宫,如今看着她身上触目的血迹,蒋溪竹陡然一惊,霍然起身一把拉住了她:“你们小……贵妃怎么样?你们形色这么匆忙,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也认出了蒋溪竹,根本忘记了如今身在皇宫内苑,蒋溪竹是当朝丞相,后面坐的那位是九五之尊。
她整个人仿佛突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抓住了蒋溪竹的胳膊,哭道:“表少爷,您救救我家小姐!太医方才不知给小姐吃了什么,小姐服下之后全无苏醒迹象,昏迷之中还呕了一口血……表少爷,您见多识广,您一定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您救救她!”
蒋溪竹脑子“嗡”地一声。
暖阁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仿佛是太医在要什么东西,小丫头匆匆应了一声,擦干眼泪,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跑走了。
小丫头的哭诉李承祚也听见了,他两步走上前来,正要朝暖阁里去,追问御医到底是怎么回事,门外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皇上,裴少将军请求觐见?”
“裴少将军?”李承祚一愣,“哪个裴少将军?裴文远?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传朕旨意,让裴文远改日再来!”
小太监应声就要去,却被一旁的蒋溪竹拦住了。
“臣今日入宫前正在裴府,走的匆忙,没来得及与裴将军细说原因……”
李承祚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裴府?”
蒋溪竹:“……”
李承祚却不善罢甘休:“你入宫为什么要和他说原因?!他是你什么人?!他凭什么知道原因?!”
蒋溪竹:“……”
果然还是通情达理的李承祚比较可爱一点,蒋丞相想,这个不讲理的李承祚只让人想掐死他。
蒋溪竹面对突然间炸毛的李承祚面无表情:“皇上,请准少将军入宫——帅府的人性情耿直,非常时期不能确定您的安危,京中怕是要出大事。”
蒋溪竹说的自有道理,裴氏乃是大虞第一保驾军,前朝七王之乱时,裴氏先祖就是通过宫中语焉不详地反应,断定宫中有异,围宫勤王救了仁宗皇帝于水火,仁宗感裴氏救驾之恩,特准其非常时期可擅自判断局势之权。
也就是说,裴氏帅府如果觉得宫中有异,是随时可以率军围宫的。
“……”李承祚被丞相一句冷语泼了一头冷水,却无可辩驳,只能咬牙切齿道,“宣少将军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