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理想与现实
刘家大院正堂宽阔气派,青砖灰瓦与精雕细琢的楠木柱廊,处处洋溢着古朴气息,地下铺设的青石板光洁整齐,石板上简洁雅致的雕花图案因常年的踩踏变得模糊不清,但自有一种岁月的沉淀与悠远韵味,门窗均是清一色的花梨木制作,式样异常精美,窗格后装上的玻璃一尘不染,一道不高不低的花梨木门槛横亘与敞开的大门之下。
萧益民恭恭敬敬站在门前,向端坐在正堂北面香火下方的一名五十来岁长髯老人和两位一坐一站的中年妇女深深鞠躬,以子侄之礼抱拳作揖,朗声问候:
“晚辈成都萧益民不请而至,惊扰叔叔婶婶的清静,恳请叔叔婶婶责罚!”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刘老爷子微微动容,花梨木大方桌另一侧的两个丰韵女人显得非常惊讶也很惶恐,眼前这位恭恭敬敬一直弯腰鞠躬的年轻军人,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萧益民?他怎么如此年轻俊朗?怎么会孤身前来,而且和普通士兵一样打扮?这人真是儿子时常提起的三弟萧益民吗?
刘老爷子当了二十余年县令和知府,身上自有一种中庸平和的气度,看到萧益民一直站在大门外弯腰鞠躬,大有你不发话我就继续弯腰施礼静静等候的架势,当下微微摇头,站起来就要上前见礼。
“爹,你坐着,让这龟儿子再站会儿。”
身穿灰色文人长衫的刘秉先突然出来了,上前搀扶父亲回到座位上,随后向另一侧坐着的大娘和母亲弯腰请安。
相貌端庄的大娘悄悄指指门外,示意刘秉先快去把萧益民请进来,二娘也就是刘秉先的生母,已经走进内堂,吩咐下人们赶快上茶。
萧益民已经笑嘻嘻地直起腰,大大方方抬起腿跨过门槛,进到堂中再向刘老爷子和刘夫人问安,看到刘老爷子和刘夫人起身回礼,萧益民连忙上去,恭敬地把刘老爷子扶回座位上:
“小子当不得叔叔和婶婶的回礼,派兵封锁大院已经非常无理,叔叔婶婶不责罚,已经是小子的福气了。”
刘老爷子手抚长髯,爽朗地哈哈一笑:
“贤侄千万别这么说,要不是贤侄安排周到,恐怕我刘家早已和城里城外所有的官绅一样,被野蛮无理的周俊和王陵基纵兵劫掠一空了,祖宗牌位能够苟存,还得谢贤侄的保全之德啊!”
“使不得啊!会折寿的……”
萧益民赶紧避开刘老爷子的施礼,客气好久才转向一旁黑着脸望向门外的刘秉先,站直身子向刘秉先鞠躬请罪:
“二哥,你要是气不过,就打小弟一顿,你以前不是说过很想揍小弟一顿吗?你的机会来了,小弟绝不还手,不过千万别打脸,否则小弟就赖在你家了。”
刘老爷子惊愕过后,忍不住捻须大笑,刘夫人和一群下人则是一脸震惊,怎么也没想到堂堂的萧益民将军,竟然会在自家大少爷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刘秉先气得乐了:“锤子的,还是这么无赖……”
“闭嘴!再胡言乱语,小心家法伺候!”
刘老爷子大声呵斥儿子,然后请萧益民坐下看茶,恪守孝道的刘秉先只能憋屈地瞪着萧益民,脸上全是不甘之色。
萧益民谢过刘老爷子,嬉皮笑脸地把刘秉先拉到旁边,用力把刘秉先按在椅子上:
“二哥,你可不能怪小弟,实在是王陵基将军打得太好了,你守不住也是正常的……别急嘛!你想,王陵基将军虽然只比二哥大三岁,但他阅历丰富、聪敏过人,是早期四川陆军武备学堂的优秀毕业生,还是你们日本士官学校六期的师兄,毕业回国就开始带兵,接着担任四川陆军速成学堂战术教官,后来率兵入藏平叛,凯旋后又在川滇之战中指挥若定攻无不克,靠真本事一步步升到现在的位置,作战经验相当丰富,再加上麾下苦练一年的八千精锐将士,打败你纯属正常,被你打败才不正常呢。”
“你这孙子,还是这么刻薄……”
刘秉先骂完气也消了,仰天长叹一声:
“要不是我两翼的哥老会几个团临阵脱逃,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就算失败是定局,可也不会败得这么窝囊啊!”
刘秉先脸上全是委屈和不甘心,刘老爷子对心高气傲的儿子直摇头,低声请萧益民坐下,怎么也得先喝口茶再说。
偏厅门框后面,一张如同画上古典仕女般美丽白皙的俏脸露出来,峨眉下一双润泽灵动的眼睛晶莹明亮,好奇地窥视正在坐下的萧益民,看清萧益民的长相后,少女禁不住抬起纤长柔美的手捂着丹唇,似是害怕自己的惊呼声发出一般。
风韵犹存、白皙雍容的刘母看到女儿这幅痴呆摸样,爱怜地把她拉回门内,用手轻轻敲了敲她光洁的脑门,在耳边低声说点什么。
正堂上,萧益民恭敬地回答刘老爷子的询问,并将省府相关官员即将来到重庆、重组地方议会审核官员资格和操守的事情简要通报,然后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叔叔,重庆没有小侄什么事,此次前来一是看望您和婶婶,并征求二哥的意见,二是把王陵基第五师调往内江驻扎的计划送来,一旦重庆议会重组完成,市政府成功设立,治安得以恢复,第五师就会离开重庆。”
“那么,周俊的第一师呢?”刘老爷子关心地问道。
萧益民如实回答:
“第一师镇守宜昌不回来了,而且很快要扩编为两个师编制的第一军,他们正在万县扩建旧军营,建立军部后方辎重大营,估计省府要把万县至宜昌之间的云阳、奉节、巴东、秭归等县交给第一军管辖,让第一军镇守四川的东大门。”
刘秉先非常震惊:“你们就不怕鄂军发兵驱逐?”
萧益民笑道:“鄂军顾不上鄂西,目前仅有两个师又四个混成旅的鄂军不但要镇守武汉三镇,还得常年驻扎在北面的孝感和麻城、南面的咸宁和荆州,以及东面的武穴黄梅一线,严防鄂赣皖交界地区和湖南的国民党武装反扑,哪还有兵力派到鄂西?
“就算有兵力,就黎元洪那个水平,他敢打吗?顶多是抗议,向袁大总统申诉,然后两省打笔墨官司,等事情扯清楚,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和他们耗!”
刘秉先恍然大悟,指着从容写意的萧益民说道:
“原来你们是早有预谋的……肯定是你这贪得无厌的家伙一手策划,别人绝没有这么卑鄙无耻!”
“只对一半,另一半是北京中央政府要求的,袁大总统亲自签署的命令是,要求川军消灭熊克武部之后,配合湖北都督黎元洪的鄂军各部,彻底消灭盘踞在鄂西地区的叛乱武装,确保宜昌、恩施等重镇不再造反,所以我们干脆先占领宜昌再说,反正理由多的是,占据了就不走了,怎么也不会把连接长江中上游的咽喉要地还回去的,黎元洪要是不服,就让他放马过来,小弟正愁没地方练兵呢!”
萧益民毫不隐瞒地回答,虽然有些无赖,但也充满霸气。
刘秉先目瞪口呆,神色极为复杂,有不甘有羞愧,更多的是沮丧和灰心。
刘老爷子看到儿子的样子,心中禁不住感慨万千:本来以为儿子方方面面已经不错了,可如今与谈笑风生轻松自在的萧益民相比,相差何止百里?无论是气宇还是格局,儿子都远在萧益民之下!怪不得年纪轻轻的萧益民拥有今天这份成就。
萧益民敏感地意识到气氛的改变,端起杯子喝下一口,赞一声好茶,然后示意下人给自己添茶水。
刘秉先终于回过神来,无比落寞地望着萧益民:“直说吧,你来这干嘛?”
萧益民诚恳地望着刘秉先:“二哥,别待在家里了,出来做点儿事吧,小弟有个建议,向省议会和大都督举荐二哥为重庆镇守使,如果二哥实在不愿意干,干脆到四川陆军军官学校休息一段时间……”
“好!我去教书,这段时间脑子很乱,我想静下来好好想想,至于镇守使嘛,我是不会干的,一来对不起此战死去的弟兄,二来对不起我的信仰,我不愿意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成叛徒。”
刘秉先不等萧益民说完,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萧益民望向刘老爷子,看到刘老爷子也是不得其解的神色,于是低声劝道:
“二哥,我知道你是国民党员,你有理想有抱负,满腔都是救国救民的热血,你也一直踏踏实实去为之奋斗,可是,你所做的一切是否真像你所认为的那样有意义?是否符合广大民众的利益?
“我想此前经历的一切,让你的体会远比一般人深......在此我先声明,本人对国民党没有任何成见,相反,还非常赞同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认为三民主义是目前中国最进步的思想,是值得所有人努力和追随的正确方向。”
刘秉先第一次听到萧益民赞同三民主义,不由得惊讶地望着他。
萧益民点点头:“可是,提出一个目标容易,做起来难啊!没有严密的组织制度,没有严格的监督机制,没有领袖们的模范表率作用,再伟大的理想也只能是个画饼,再高远的信仰也只能是个梦想!
“所以,小弟认为,先进的政党除了树立起远大目标、确立正确信仰之后,必须具备‘严密的组织制度、严格的监督机制、领袖的表率作用’这三大要素!二哥,这就是小弟不愿意加入国民党的最大理由,小弟也有自己的理想,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就是小弟为之奋斗的信仰,但是要实现理想维护信仰,最终还得脚踏实地去做!
“比如此次开战,受损的只是少数人,受益的重庆地区千万民众和整个四川啊!你能说小弟做错了吗?”
刘老爷子击掌而叹:“小侄说得在理啊!”
刘秉先神色凝重地低头沉思,久久没有动一动,刘老爷子看到二夫人在里间招手示意,便上前拉起萧益民走向内堂:
“别管他,让他自己去想,我们爷俩喝酒去,听说你都七年了,今日方能一见,怎么样也要喝个疼快,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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