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因那日牵动了伤口,一连几日都无法动弹的躺在床上。袁龙翘昏睡了那么久,醒来后又连日折腾耗尽心血,亦睡了几日。两人虽都在长宁殿,但因夏天受伤,袁龙翘便搬到了隔壁的配殿里。为了叫起方便,这里本是给大宫女住的,地方不大。
夏天好了些便让人将袁龙翘移回寝殿来,但他死活都不肯,最后夏天只得也搬去了他住的那间配殿。
放着宽敞舒适的寝殿不住,两人挤在一间麻雀大小的房间里,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夏天的伤每日都要换药。这里太小,宫女太监进进出出极不方便,常常不是碰倒了东西就是撞到了一处。于是,夏天换药时便移回寝殿,换过药再回来。她的伤势本就需要静养,如此一来,反而伤势更重了。
夏天下定了决心,即便百般不适也从不说一个字。袁龙翘却怎能忍心,劝她回去几次不果,到底还是妥协与她一同搬回了寝殿才罢,只是坚持一定要分榻而眠。
多年后袁龙翘还一直记得当时夏天看他的目光,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他爱若生命的女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帝了。而她之所以会经历这一切,皆是因他。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无力,一如夜里听到她伤口疼痛却极力隐忍,而他连动也动不了只能装作不知时;一如他连吃饭喝水如厕洗澡这些简单的事都无法自理,整日只能瘫坐在轮椅上时。他很厌弃现在的自己,一个废人,彻彻底底的废人。
于是,他更加沉默。
夏天将他的情绪一一看在眼里,她没有劝他亦没有怪他,他不愿说话她也不逼他,毕竟他如今这个样子换了谁也无法一下子接受。她想给他时间和空间却又无法真的放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只要一时见不到他,她心里的恐惧就会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
朝中事务悉数交给了袁龙鳞,并让他不必向她禀报即可自行决断。但袁龙鳞还是每隔两日便来长宁殿向她汇报两日来的要事。
“袁龙骐的余党算是清理干净了,不予山是付将军带人去搜剿的,应该不会有漏网之鱼。不过,夷族那边不得不防,所以夏霜请命去驻守边境。”
“也好。”夏天半靠在枕上,长发未挽,只着一件轻便的白色袍子,脸上仍旧苍白无血色,下巴尖尖的,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显得更大了。不过,微挑的眉峰和紧抿的唇线却使她有着令人仰望的威仪。
“你可有看过他的儿子?”她忽然问。
“看过了,长得与夏霜很像。”
夏天感慨的笑了笑,“夏家总算有后了。”
“宇文与招娣的婚事还望陛下能赐婚。”
见夏天没说话,袁龙鳞忙又道:“招娣并非摩尼族人,虽早前宇文设法让招娣入了族,但族长并不认同,且一直命宇文要娶个摩尼族的女子才成。宇文不愿,因此他们的婚事便一直拖着,后来又要攻打京城,一拖就拖到了今日。如今战事已平,宇文不想再让招娣受委屈,所以想求陛下下旨赐婚。这样一来,摩尼族族长便不能再反对。他自己不好意思来求陛下,让我来代求。”
“那就下旨吧,将摩尼族长召进京来,你亲自去宣旨。”
“好。”
“说起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按理早就该成亲生子了。”夏天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袁龙翘,“你三哥嘴上不说,心里替你着急得很,只是不想勉强你罢了。”
“此事我正要向三哥、三嫂禀告,我想娶夏雪为正妃,娶李蔷为侧妃。”
夏天惊讶的看着他,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痛快,还一开口就要了两个妃子。连一直闭目养神的袁龙翘都睁开了眼,目光锐利的直看向他。
脸上红了红,袁龙鳞轻咳了一声,“夏雪一直为我默默付出,李蔷亦是因我家破人亡,牺牲良多。我能做的,唯有娶了她们。”
“你娶她们是为了报恩?”夏天挑眉。
“也不全是。她们……咳,都很美。”
夏天笑:“这样才是,你大婚时,我与你三哥给你主婚。”眸光微动,无意中发现袁龙翘正目光复杂的怔怔的瞧着她。见她看过来,一惊之下又立刻别过了头去。
“多谢三哥、三嫂。”袁龙鳞嘴角含笑,垂眸,谢道。
夏天收回目光,正色道:“司徒敏慧怎样了?”
“发现得及时,人算是救回来了。不过,对外仍称她已服毒自尽了。”
“嗯。”夏天点了点头。
“其实,不必救她。”
“当初我利用夏雨害死了司徒弼,如今就当是我还她一命好了。”
“那个……”
“嗯?”
袁龙鳞想了下,才慢慢地道:“夏雨仍被关在刑部大牢里,要如何处置她?”
夏天唇边抿了丝冷笑,“夏霜与夏雪怎么说?”
“经过上次冷宫之事,他们对夏雨已然寒了心,应该不会再为她求情。”
“她在牢里如何?”理了下头发,夏天趁机瞥向轮椅上的袁龙翘,他又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个没有生命的雕塑。
“疯疯癫癫,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嘴里总是……有些不敬的话。”
不敬的话?是咒骂她的话吧!夏天笑了笑,“既然如此,就让她继续呆在那里好了。”
“就这样?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夏天幽幽的叹了口气,“死,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解脱,不过,活着的人要怎么办?”余光中袁龙翘的身子似是颤动了下,坐在那里的姿势更显僵硬。
“恭送王爷!”
“恭送王爷!”
一路走出长宁殿,宫女、太监的恭送声此起彼伏。袁龙鳞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的点头,翩然离开。如此俊逸温和,不知多少宫女的芳心在他的浅笑间沦陷。
脚步轻快,面露微笑,看上去正是春风得意时。
渐走渐远,渐走渐偏。再没有宫女、太监、侍卫,只有他,只有风,只有这一处的空落。
他终将一直紧攒着的右拳展开,掌心上血迹斑斑,已被指甲刺破得血肉模糊。
脸上的笑容终于可以收起,他向前踉跄了两步,攀在水边的栏杆上,将上身探了出去。
“咚!”
“咚!”
两声,水面上砸出两个微小的水涡。
他深吸了口气,慢慢让自己靠着栏杆站直,闭着眼,极力的隐忍。良久,才慢慢的睁开眼,除了眼底的微红,什么也看不出。
衣袂蹁跹,姿容俊朗,行走间腰背挺得笔直。
“王爷!”
有太监见到他,匆匆行礼。
“嗯。”应了一声,面上已如春风般和煦,带上了丝缕微笑。
夏天倒了杯茶,送到袁龙翘的唇边,“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下。”
袁龙翘睁开眼,却没有看她,也没有喝水,而是低声问:“为何要答应小七?”
“什么?”夏天想了想,“他的婚事吗?你不同意?是不喜欢夏雪还是李蔷?刚刚怎么不说。”
袁龙翘仍垂着眼帘,“你怎么办?”
“我?你到底要说什么,我都听糊涂了。”
终于抬起眼,却是让人看不分明的深凝。“他对你有情,你对他也并非无意。”
左眉梢一下子挑了起来,怒气在眸中一沉,脸上却瞬间绽出灿若云霞的笑容。“你说的没错,我和他已约好了来世。”她低下身子,与他目光平视,近得呼吸可闻。“若有来世,我嫁给他。”
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沙哑的声音闷闷的。“不用等到来世。”
“是啊,你不如现在就给我一刀来得痛快!”直起身,夏天将手中的茶盏墩在一旁的小几上,真的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来。
袁龙翘震动的瞪着她,这是在长宁殿里,在她的寝殿之中,她居然随身带着匕首。她在怕什么?怕到了这样的地步。
甩掉刀鞘,夏天将匕首放进袁龙翘的手里又一同握住他的手,一边向自己怀里带,一边赌气道:“我的伤本就未好,这一刀下来,一定必死无疑,绝对无药可救。你放心好了!”
袁龙翘大惊,却使不出力挣脱,骇然之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声:“小天住手!”
匕首在距离夏天腹部伤口一寸不到的地方停住。夏天手一松,匕首落地,袁龙翘的手也落在了膝上。瞪大的眼睛眼角几欲挣裂,身子不受控制的簌簌颤抖。夏天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微喘着气,滑坐在他的脚边。
“你何必拦我。一刀下去,你不需再费尽心思的安排我的人生,我也不必再烦着你,困着你,让你不得自由。”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流下泪来。
胸口闷痛,袁龙翘嘴唇抖了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一生我们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难道还要这样彼此折磨下去吗?”夏天将头靠在他的腿上,语带祈求:“我知道你接受不了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活着。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怪我自私也好,怪我纠缠也罢,我都不能不紧紧的抓住你。不要再将我推给任何人,不要再为我安排什么,今生今世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和快乐!”
“小天!你,好傻!”这样脆弱的她令他心疼无比,手指颤动想要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可他却连手都抬不起。无奈而懊恼的叹了口气,他是多么的无能无力!
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容他退缩的直视着他的眼睛,她柔声道:“等小七大婚,我就将帝位禅让给他,然后我们两个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和这样的自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动都无法动的废人一起生活?他心如刀割,却不想再说出让她伤心难过的话,唯有点头,应了声“好。”
夏天展颜,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