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不得谁,只在众目睽睽之中,端端正正进了去。
两旁有些窃窃‘私’语,大抵是说她已被赶出了家‘门’,怎的还会在此之类。
进了屋,左右俱是一道方方正正的雕‘花’木‘门’,外间有几个孩童正互相厮玩,只扫了她一眼,便不感兴趣地回了头去;丫鬟带她去了靠右一间,卷了帘子,恭恭敬敬请她进去。
里间还有数人,榻上躺着的是她外祖父,几年一别,竟再不复那时闲情逸致之感,此时已是老态龙钟、沉疴难愈。
老夫人安坐一旁,另有大爷、大娘子及另一个男人,也是而立年纪,眉目之间与大爷有些相似,想来是兄弟二人,远些的‘门’边,另有几个上佳姿‘色’的‘女’人,也不知是谁。
然而让她惊讶的是,榻边坐的竟是叶晴湖。
叶神医果真是无处不在……
他见她来了,口气平淡,“你来瞧瞧。”
“瞧什么……?”她不明所以。
此时,榻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面容苍老衰败,声音低哑,“……玲珑?”
她忙过去,应道:“外祖父。”
老人闭了闭目,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心盖在了她的手背上,面上似悔似忆,干瘪的‘唇’颤抖了几次,似乎想要说话。
“老爷,您安心静养吧,玲珑如今也找着了,您就莫要再担心了!”老夫人也过了去,安抚道。
商老爷却陡然睁了双目,看向老夫人的眼中几乎有些恶狠狠的冷光,低声道:“夫人行事怎可如同儿戏一般!下头小辈……都眼睁睁瞧着呢!你再莫要如此了!”
老夫人敛眉,唯唯应是。
“玲珑……你也休要怪你外祖母,她……”商老爷似乎想为她找个理由开脱,无奈半晌仍是未找着合适的话语,只得道:“你安心呆在……家中,凡事有你大舅娘照看着。你若有难事,找她便可。”
老夫人被他的话戳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一张脸忽青忽白。
阮小幺道:“玲珑谨记外祖父的话。”
他颤颤地叹了口气,点了回头。不说话了。
她这才依着叶晴湖的意思,给商老爷诊了脉。
屋中之人神‘色’各异,似乎都对她很是信不过。前头立着的一个‘妇’人便直言道:“叶大夫,你这是作甚?玲珑便是你的徒弟,你也不能将老爷的命‘交’在她手里呀!她才多大一个姑娘家!”
“我教我自个儿的徒弟,难不成还要你置喙?”叶晴湖道。
一边一个男人也出言喝住了她,“你一个‘妇’道人家,少说两句!”
那‘女’人不甘不愿低了头。
阮小幺号了足有一刻钟,只觉榻上人脉象上浮,比常人快出许多。却是无根之象。
她沉默了良久,又翻看了看他的瞳孔,与叶晴湖道:“脉象中空,无神,有失和之势。应是气血渐衰,心火反盛。”
“如何诊治?”他又问道。
阮小幺道:“拟主用防风、白术,清润补脾,解火生津。以人参、大枣等物补元气……”
叶晴湖听过,不置可否,只道:“你怎知她是心火虚盛?若是水受火制,名为火盛。实为‘阴’虚,你所用之‘药’便背道而行,病势更重。”
阮小幺纠结,“师父,那你说要怎么办?”
“先要辨别是外火是还是‘阴’虚。你瞧他双颧赤红,脉细……”
外头等着几个‘妇’人。其中一个正微微挑着布帘,凑向里瞧,后下了帘子,啧啧与其他几个道:“那丫头说得还真头头是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伸手抚了抚自个儿鬓角。瓷白的腕儿上便微微‘露’出了个镶翡的金镯。
“谁晓得!这丫头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万一她给治了没好,可不又是挨一顿白眼儿。”另一‘妇’人闲闲说道。
商家大爷与二爷皆是老夫人所出,大爷秉‘性’怯懦,正室为他生了两个嫡子,后因难产而死;如今的大娘子乃是继室,嫁来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并未给商家添丁,因此老夫人做主,又给大爷娶了一房妾室,便是陈姨娘。
二爷为人轻佻,平日里只打理打理家中的铺面儿,没个正事,除了正妻,另娶了两房妾室,一个是在外头厮骈久了,有了身孕,用青罗小轿从后‘门’口抬进来的;另一个则是二娘子家中带来的丫鬟,两人不知怎的鬼‘混’上了,二娘子为了把自家男人拴在家里,索‘性’将那丫鬟抬了姨娘,成了二房妾室。饶是如此,这二爷的风流‘性’子也堪比妹夫李季,在家安稳不了几日,便要去外头厮‘混’。
如今两房妾室俱在外堂等着,连着陈姨娘一道儿,三人边等边聊。
陈姨娘前些日子自觉受了玲珑的气,越发对她没个好话儿,道:“这丫头瞧着闷不吭声的,实则可邪‘性’了!你们没见她前两日与我说的话!”
二爷的妾室柔姨娘对此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为何老夫人单派陈姨娘来接这丫头。
“想来陈姨娘如今是愈发的如老夫人的眼了,连此等保密的事儿都让姨娘来‘操’办。”柔姨娘半笑着道。
陈姨娘笑得很是风光得意,“哪里的话!不过是桩小事罢了!哪比得上前些日子老夫人对你青眼有加,还赏了一对金‘玉’镯子!”
正是柔姨娘腕上戴的那支,她如今日日夜夜戴在身上,生怕旁人瞧不着似的。
兰姨娘与她同夫,最见不惯她那模样儿,撇撇嘴道:“她是母以‘女’贵,还不是六姑娘趁了老夫人的心,她才得了赏!”
柔姨娘只生有一‘女’,虽是庶出,也是个灵巧人儿,能哄得老夫人开心。
而兰姨娘生的却是儿子,因此也更得二爷宠爱。
柔姨娘冷冷瞧了她一眼,后者笑得凉薄。
屋内,阮小幺正与叶晴湖说着‘药’方之事。她自个儿也明白,无论她说得是对是错,叶晴湖也不会让她开方,万一商老爷吃了几副,出了其他症候,那好不容易得进商家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叶晴湖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只是这么教一遍罢了。
丫鬟早备好了纸笔,他在上头写了方子,道:“你按着这方子去抓‘药’,记着,人参非全须韧皮不要。”
她应下。
“你方才说的不错,商老爷的病确不是外火所致,整日思虑过多,哀伤肺、恐伤肾,表气不足,又兼之年岁已老,日积月累,便成了顽疾。”他又道。
老夫人急忙问道:“如此说来,我家老爷他……他治得好?”
“治病本当三分治、七分养;且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心,吃过‘药’,还需凝神静心,不得心生烦扰才好。”他道。
“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二娘子叹道。
阮小幺结了方子,正要去抓‘药’,又听大娘子道:“便着下人去抓就是了,何需姑娘亲自动手?”
“多谢舅母好意,只是师父所言,意在让玲珑好好认一认‘药’材,不可只会开方,不会选‘药’。”她笑道。
叶晴湖嘴角也‘露’出了极淡的一抹笑意。
大娘子点头,“也好,你若有意,便多学学医‘药’之术,往后大夫来瞧病,也瞒不过你。”
阮小幺称是,告了辞,便由丫鬟带着出‘门’了。
抓了‘药’回来,叶晴湖已不在主屋,却在院中外堂处等候。
她将‘药’包一一拆开,由着他在里头稍稍翻看,又闻了两回,这才‘露’出了满意之‘色’。
“不错,这几服‘药’效果正好。”他道。
他让丫鬟取了,又注明煎熬服用之法,这才出了院子。
阮小幺跟了一路,将他送回了厢房。
她撑了把油纸伞,要举着手才能够得着他的头顶心,走路磕磕碰碰。叶晴湖瞧不过眼,便接了伞,反替二人撑了开。
两人在雪里一路走一路说话。
阮小幺早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道:“师父,昨晚那秀姨是否与你有关?”
他淡淡应了声。
“她是诰命夫人,想必不是你的旧相好。我瞧她相貌与你有些相似,难道你们是兄妹?”她问道。
叶晴湖又望了她一眼,见她眼中一片晶亮,仿佛遇着了什么稀罕之事,因一道儿走动,面上还带了些红润,自然而然透出了一股娇憨之态。
他一手拍了过去,“成日瞎想!”
阮小幺哇哇叫:“你整天八卦的很,却又不许我好奇好奇了!”
只是撒娇打滚,叶晴湖也照旧不理睬她,只对此闭口不谈。
她无法,只得消停了下来。
半晌。
“师父,你如今打算做什么?留在商家吗?”她问。
“搬回去。”他道。
“搬……搬去哪儿?”
他奇怪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我家。”
阮小幺:“……师父你家在建康?”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算是吧。”
她又是好奇又是惋惜,嘟哝道:“你若搬了回去,往后我与你见面的日子又少了……”
“嗯。”他走了几步,返回来,“为何?”
“即便你是我师父,我也不能总出‘门’见你吧!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她边想边道。
叶晴湖皱了皱眉,似乎认真思考了起来,最后,开口道:“我是你师父,不是别的男人。”
“……”
正要回厢房的院儿,穿过一条抄手游廊,正直直见前头两个妙龄‘女’子在说话,远远地瞧见自己二人过来了,皆都投来了好奇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