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微微笑道:“容夫人,华娘都已经入土了,还说什么这种话呢。”
那披着大氅的女子,却是一年也未见的商家三女,如今是当今户部尚书李季之妻——商宛容。
商宛容朱唇轻勾,眸子里冰凉一片,“瞧瞧,你可真是一年比一年硬气了。不过……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可装的呢?”
“慕云不知又有哪里不入夫人的眼了。不过听说……”柳慕云一只素手轻捂了捂唇,道:“最近衮州城里是不是来了个京城名倌?”
她这话看似无害,实则刻薄无比,李季为人生性**,家中妻妾众多,商宛容虽为正室,实则与那几房妾室呕了不少的气,而李季犹不知足,时时总有一些**韵事传到她耳中,虽咬断银牙,也是无可奈何。如今从京城来了个妓子,被人吹捧成什么“色艺双绝”,这两日自己那相公又收不住心,与人鬼混去了。
柳慕云此时提起这话,犹如迎面扇了她两个巴掌,心恨又无处反驳。
她冷哼一声,面色如霜,“柳慕云,照礼数你也得恭敬叫我一声‘诰命夫人’,怎敢如此出言不逊!”
柳慕云也收了笑,神色淡淡道:“我尊你一声容夫人,但你可别忘了,我朝以孝为大,照礼数,在我叫你‘诰命’之前,你是否得先叫我一声姨娘?”
商宛容娇丽的面色此刻变得有些难看,某种闪过一丝狠意,反笑道:“过了这些年,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不过我也就立春归省两日,后日便回了,此时与我争辩,是否明智?”
“我事务缠身,忙得很,谁与你逞这口舌之争?”柳慕云闲闲抠着那蔻丹花匀染的艳色指甲,道:“罢了,我话摊开来说。那孩子在庵中过的挺好,管你该管的事,别没事找一些不入流的小角儿,扰人清净。”
“哟,求我了?”商宛容随手折下一只梅花,放到鼻端轻嗅,道:“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诚心,是不是?”
柳慕云轻笑,“你还想我给你供尊佛烧柱香?”
商宛容将那梅花在对方面前比了比,道:“嗯,人比花俏,难怪我爹喜欢你。不过,这梅花实在太过孤傲了,非要显得自己不与世同俗,别的话春日开,它非要冬日开。所以待到百花尽开之时,它就谢了。何必呢?”
说罢,不待人开口,便将那枝梅花扔在了地上,一双软底鸳鸯衔珠绣鞋轻巧巧踩上去,碾成了烂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真是说得好。”她眼波流转,盈盈笑道。
柳慕云不恼也不怒,只是说道:“冬日寒风朔凛,万物尽枯,梅花便到了盛开之时;而当天地复苏,晴岚回暖,百花尽盛,梅花却萎落一地。可知,盛衰只是一夕间。”
盛衰只是一夕间。这说的哪里是梅花,分明是意指她的夫家渐衰,而娘家却日大,区区商家侍妾已能硬了骨气与自己叫板了。
连着两回嘴上没讨着便宜,商宛容心中自是愤恨,然而转念一想,只要这狐媚子是为着那野丫头玲珑来的,自己便有了底气。
“你这嘴上越机巧,我这心中可就越不舒服,你如今攀上高枝,我也只能远着你,不过……拿个小丫头撒撒气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对不对?”她眸子里尽是得意。
柳慕云也不再与她兜圈子,道:“你若不再为难她,自有你的好处。”
“哦?我洗耳恭听。”
“你觉得她的度牒上刻下‘终生为尼’,如何?”柳慕云道。
商宛容微微侧目,看了她半晌,最终笑了一声,“其实你的心思比我更狠。”
宣朝护重佛法,凡是僧尼,制度森严,一旦出家,非得一定条件不得还俗,而如果度牒上刻下“终生为僧”或“终生为尼”字样,则无论如何,不得还俗,不得参与俗世众事,一辈须得呆在庙庵中,参悟佛法。
阮小幺的命运在自己浑然不觉中,便轻易被改写,但就算她知道,也是无能为力。
“你以为之前做的事滴水不漏,实则漏洞百出。我劝你还是照我说的办好,否则,我可没有把握一辈子吞下这秘辛。”柳慕云又说了一句。
商宛容眉一横,“你是何意?”
柳慕云在她耳边道了两个字:“法录。”
“那老尼姑已经死了!”她恨道。
柳慕云却笑道:“是啊,死的不明不白。”
“哈,难不成你以为是我做的?”商宛容乍然明白过来,道:“虽然我是想过,不过的确不是我。”
“是你不是你与我无干,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一句,你无需再为难那孩子,一则她不愿回来,二则她也回不来。而坏事做多了,夜半是会心虚的。”
柳慕云说完,向自己的丫鬟漪竹招了招手,待到漪竹来时,嘱咐她道:“给容夫人拿双新鞋来。踩了花,别脏了脚。”
商宛容冷哼了一声,手中帕子掐的死紧,“我虽出嫁,但还轮不到你来摆主人的威风。秋岚,我们走!”
她叫来秋岚,离了那两人款款而去。身后柳慕云静静看着,缓缓而笑。
“姨娘,容夫人的性子可真是……”漪竹远远望着那拥着大氅远去的女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柳慕云道:“容夫人的性子如何,是你当说的?”
漪竹被她不动声色瞥过来的一眼怔得噤声,小声道:“漪竹不敢……”
柳慕云又笑了,容光妍媚,“在我面前说说不打紧,你可别让别人听了去,别人可没我这样好说话。”
漪竹抿嘴应下,低下头咧着嘴开笑。
慈航寺。
再过七天就到了除夕,贴库的姑子最为忙碌,整日要出去采办年货,不止为一寺的大小姑子过年,还要准备年初前来拜佛的香客,而每当这几日,便是弟子寮房中最热闹的时刻。
慧相在寮房东边的窗上贴着剪纸,大红的喜鹊报春,乐冲冲地道:“再过几日我就十岁了!”
“再过三年你就要剃头了!”
说话的是慧心,一脸闷闷不乐,丝毫没有快要过年的喜气。她过完年便满了十三,不出正月,便要准备着剃度了。
慧相撅了撅嘴,扭过头去,继续贴那窗纸,正巧看到窗外阮小幺迎面走来,脸上闪过一丝惋惜,道:“你瞧瞧慧圆,前两日度牒上还被刻了字呢。”
慧心向外看去,见阮小幺神色如常,压根没有丝毫悲意,不服气道:“她肯定背着你们一个人偷偷哭呢!”
阮小幺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硝烟味,果见慧相扔了贴纸,冲她叫道:“慧圆,你知道你度牒上刻字的事了吗?”
她点点头。
慧心见她无甚反应,依旧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不晓得刻字的意思?”
她继续点点头。
“你看,慧圆比你小那么多都这么镇定!”慧相道:“不就是剃头嘛,反正以后都是当姑子的,有什么要紧?”
“你说的轻巧!”慧心愤愤道:“待你到那一天,准哭成泪包!”
阮小幺决定避远一些,走到慧持那边帮她年画。
慧持见她过来,悄悄问道:“你家是不是叫你回去过年?”
她点点头。
监院在替她的度牒刻字时,已与她讲过,商家已要她回去过年,寺了也准了三日的假。
阮小幺抚额,她真的不想。都说当尼姑是切断俗世之情了,怎么她还要去商家过年?
天晓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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