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一缕晨曦划破了夜空。
案上的第一千遍《金刚经》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荣华放下毛笔,揉了揉发疼不已的右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抄完了!”林嬷嬷也松了一口气,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泛着心疼,“天色尚早,姑娘不如小睡一会儿。”
荣华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摇摇头道,“不了,请安的时辰快到了,倒是嬷嬷该歇一会了。”她也陪她熬了五天了,更何况她是上了年纪之人。
林嬷嬷听了关怀的话,一张脸笑的跟花一样,拍拍胸膛道:“老奴没事!老奴骨头贱,再熬几个晚上也绝对不会有问题!”
荣华看着她脸上的疲惫,歉然地叹道:“说到底还是荣华连累你了。”
林嬷嬷忙道:“姑娘说这些干什么,虽说您不是吃老奴的奶长大的,但也是老奴带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早就将姑娘当成自个儿的闺女了。”
她本是大少爷的奶娘,姑娘的奶娘在姑娘两岁多之时因为不小心将姑娘摔进了夫人住所新建荷花池,差点害了姑娘的性命,被老夫人狠狠地打了一顿后打发了,本来是要再请新奶娘的,但新进府不久的夫人却发话下来,让她顺带照顾一下即可,不用另请了,因而她亦可算是姑娘的奶娘,尤其是大少爷被老爷带出去经商后,她便成了姑娘身边最亲近之人。
“不过这次夫人忒不厚道了点,说什么老夫人来托梦,说要温家的子孙誊抄一千遍《金刚金》烧下去给她,真真荒唐,便是真的要抄写也该由二姑娘来,可是夫人倒好,心疼自己亲闺女,说什么姑娘的字好,硬是要您来抄,还规定必得在五天内完成,这不是变着法子折腾姑娘吗?”
荣华微微一笑,“这话嬷嬷在这里说说便是了。”
厉氏不厚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过要说她借着逝去老夫人来生事她倒是有些怀疑,古代人基本上都是信鬼神的,厉氏应该不敢做出这种亵渎亡者之事,况且老夫人生前对她虽算不上亲近,但也不曾亏待,不管厉氏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自是尽自己的孝心便是了。
“老奴多嘴,差点连累姑娘了。”林嬷嬷经荣华一提醒,当即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夫人的手段和心肠一样狠毒,这话要是给她知道了,少不了一顿板子,她一身贱骨头倒是没什么,要是连累了姑娘那便糟了,“姑娘放心这些话老奴不会再说了。”
“记住就好。”荣华没有多加苛责,她知道林嬷嬷也是在心疼她。
林嬷嬷说是大哥的奶娘,其实和母亲差不多,想当初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不过是一个的婴儿,惶惶不可终日,是她的日夜细心的关怀照料让她的心在这个时空渐渐安定下来。
这一世她的身份是姑苏城第一商贾温晋的庶长女。
温晋有一妻三妾,正室夫人厉氏出自大隋朝廷钦点的皇商厉家,三妾侍是高姨娘、颜姨娘和陈姨娘,膝下共育一子三女,子嗣并不兴旺。
荣华和作为庶长子的兄长温显乃颜姨娘所出,庶三女温云华乃陈姨娘所出,而正妻厉氏十五年前诞下嫡女温君华后再无所出。
如果在平常,正室没有诞下嫡子,大多会将妾侍所生的庶子养在名下,然而厉氏善妒,始终不愿将庶长子记养在名下,日常中更是明里暗里打压,以至于温显已到弱冠之龄仍未成家。
虽然族中规定,庶子不能继承家业,但温显始终是温晋唯一的儿子,所以在四年前,温显就开始跟着父亲四处经商。
厉氏自然不愿,奈何自己肚子不争气加之善妒之名让族中长辈多有微词,也只能忍下来。
荣华和颜姨娘作为温显的同胞妹妹与生母,自然成了厉氏的出气桶。
平常里只要抓住一丁点错处就大肆惩罚,就算寻不着错处也会找个借口,让她们累个半死,譬如这次让荣华五天内誊抄一千遍《金刚经》。
厉氏之所以如忌惮其实还有另一个缘由,这事得从温晋少年时说起。
温晋原本是温老太爷平妻之子,即使平妻之子可以被当做嫡出,但比起正妻所生的嫡子还是差了一截,在正妻有子的情况下,温晋自然没资格继承家业,正室夫人也不会给他机会,所以他虽自小跟随温家商队四处经商,也不过是图个享乐,做个摆设罢了。
有一次在路上,他救回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立即惊为天人,未经家中长辈同意,就在当地和这女子成亲。
两个月后,他带着已经身怀有孕的妻子回到家后,家中长辈大怒,决定要严惩他,然而此时一向不待见温晋的正室夫人却选择站在他一边,因为在正室夫人看来,温晋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总好过娶一个有来头的女子,这样他争夺家产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不少,于是这位正室夫人费尽心思一一说服了所有长辈接受这件婚事。
温晋自娶了这位女子后,夫妻恩爱,诞下了一子一女,日子过得快活无比,然而就在女儿荣华出生后不久,温家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
先是温老太爷在经商途中遭遇土匪,被劫身亡,接着正室夫人所出的嫡长子染上了急病去世,正室夫人在丧夫丧子打击下缠绵病榻两月后也撒手而去,在庶子不能继承家业的祖训下,家产就落到了温晋这个平妻所生的嫡次子身上。
而恰在此时,温晋被当时朝廷钦点的皇商厉家看中,要嫁给他一个庶女,虽是庶女,但是厉家却表明只为正妻,温晋实在不愿放弃这个攀上厉家的机会,但贬妻为妾和停妻再娶是万万不能的,要休妻却又不舍,这时,族中有人提出当初娶妻过程不合礼仪,温晋大悟之下,以“聘者为妻奔为妾”之名,将原本的妻子降为姨娘,迎娶厉氏为妻,此后十余年,在厉家的支持下,成为了姑苏第一商贾。
这位女子便是颜姨娘,而温显和荣华也由嫡出沦为庶出。
有了这番缘由,厉氏岂会不忌惮,岂会不尽力打压!
荣华叹了口气,仔细将案上的佛经整理整齐,放入厉氏准备好的木盒中,方才起身活动活动。
她的房间很小,一眼望尽,除了不能再缺的家具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右内侧是睡房,用一席布帘子隔开,门口偏左处摆着用膳的桌椅,还有一张为了这次誊抄《金刚经》而不得不新添的书桌,之前荣华练字都是在用膳的桌椅上进行的,所用的笔墨纸砚是兄长托人送回来。
书桌旁还摆着一个绣架,还是逝世老夫人要求添的,不过后来却成了厉氏折磨她的工具。
想当初她才刚学会刺绣,厉氏就给她派了一大堆活计,将她当成绣娘使唤,说是要考查她的女红,实际上就是想寻个错处折磨她,因而她也没少吃苦,双腿差点跪断了。
不过也是因为她的恶毒心肠让自己的女红进步神速,当然,这里面也少不得林嬷嬷的精心指导。
林嬷嬷端着热水和漱口的竹盐进来给荣华梳洗,见时间还来得及就开始准备早膳。
早膳很简单,一碗枸杞粳米粥和一笼素饺。
荣华梳洗后,精神好了不少,一夜未睡,虽然过了困倦的时候,但闻见饭菜味却饿的慌,于是立即坐下三两下就将早膳吃的干干净净。
稍微消了消食后,便捧着木盒和林嬷嬷前往厉氏的住处请安和交差。
厉氏从不放过折磨妾侍和庶出子女的机会,每日的必要的请安也是一样。
平常她辰时一刻起身用早膳,却让来请安的妾侍和庶出子女们每日卯时准时到来,然后干干地站着等上一个时辰,风雨不改。
荣华对前往厉氏的住处有种由心底升起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并非来自厉氏的折磨,而是来自厉氏院子内那一个巨大的莲花池。
厉氏虽然商家庶女,但却喜欢做些附庸风雅之事,尤其喜爱莲花,温晋为了讨好她在她的院子内建了一个大型的莲花池,供她平日里玩赏。
荣华极度怕水,犹记得当初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不小心掉入了这个莲花池内淹死的,而前世的她也是被淹死的,即使已经重生,但依然忘不了那种窒息与黑暗袭来的恐惧,这恐惧可以说已经渗进了骨子里了。
在水中死亡亦在水中重生,也还真是讽刺!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到达了厉氏的住所——莲院。
穿过了拱门,应入眼帘的便是那个巨大的莲花池,一弯拱桥横跨其中。
这拱桥是通往厉氏屋前唯一的一条道。
荣华吸了一口气,目不斜视地莲步踏上拱桥,一步一步的小心翼翼地走着。
朝阳洒落莲花池内,随着微风轻浮,顿时一阵波光潋潋。
荣华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心底拼命压制的恐惧一下子升起,脑海中似乎浮现了前世那一场致命的争吵……
“姑娘冷了吧?”林嬷嬷连忙上前一步,扶住荣华,一脸自责地道:“都是老奴疏忽了,这天已经入秋了还让姑娘穿着这么单薄,上次大少爷捎人带回来了几批布,今晚老奴给姑娘赶制几套秋衣。”
荣华挤出了一丝没有笑意的笑,“谢谢嬷嬷。”说罢,拉着林嬷嬷的手快步走下了拱桥,方才松了一口气。
林嬷嬷心里正寻思着秋衣的样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荣华稍微休整一下,方才踏步向前。
这时,屋内忽然冲出了一个五十上下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婆子,一脸笑容拉大了嗓音喊道:“哎呀,大姑娘可是来了。”那笑容,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热情。
荣华微微绷紧了心弦,防备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