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意阁人去楼空,更像极了一座华丽阴暗的囚笼,呜呜咽咽的哭声嘶喊声一入夜就会传来,夜无影实在忍不住就打算去看看,却被扶桑拦住。
末了,她道:“你们若实在忍不了,就搬出去吧。”
他问:“你不走?”
“不走。”
“其实我觉得住在这里也挺好的,夜刹好歹也是杀手,怎会怕这个。”
“随你们。”
扶桑不再言语,转身回房,四周在房门砰然关上后,又恢复了死寂的宁静。
夜无影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忍受的了这般压抑阴暗的环境。他不明白,也不敢问,怕问出来的答案,叫自己害怕。
从头至尾,扶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叫傅忘川的男人。
归顺九重塔那日,东方安当着众人的面在傅忘川身前跪下,拱手送上至尊之位。
她浅浅的笑着,那笑像极了长期受苦后的解脱,明媚灿如朝阳。
她道:“傅大长老,你可愿意收留我们?”
竟是一句这么低声下气的话。
那一瞬间,夜无影的心疼的发抽。
他知道,他对东方安是真的……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但这份初开的情愫,在尚未长成的时候便被狠狠掐断了。
事后,东方安对他道:“夜刹以后一定要以傅尊上为主,绝不能背叛。”
“好,绝不背叛。”
“夜无影,你是个光明磊落的杀手。”
“呵,多谢。”
东方安微微的笑着,夜无影却别过头去,不让眼中的感情泄露半分。
既然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傅忘川,那他又何必说出来,徒增所有人的烦恼?更何况,他自知远远比不上那个风姿绝世的傅尊上,又哪里敢奢求什么。
扶桑么,他只要远远看着就好。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转过身的瞬间,东方安露出的那种名为亏欠的表情。
但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夜无影见到的东方安的最后一面。
半月后,他遵循东方安的命令,于傅忘川继位的前一天出发,动身返回江都,将梨谣带过来。
江都离洛阳不过两日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不足一日可达。
可明明洛阳还是朗朗天气,到了江都地界时,天便乌云密布了起来。
片刻就是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离离拂阑轩还有数丈距离处,一阵不寻常的簌簌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丛林间隐隐有寒光一闪而逝。
是杀手?仇人?
尚不能分辨对方有多少人,夜无影恐打草惊蛇,便仍保持原来的动作往前走。
簌簌、簌簌、簌簌簌……
树叶和衣摆摩擦声愈发清晰,宛如黑夜中潜行的蛇兽,时不时吐露着毛骨悚然的森森毒牙。
他们前行的方向……
夜无影只觉心里“咯噔”一声,甚至来不及思考,用力甩动缰绳,朝着长路尽头的拂阑轩疾驰而去!
那长街的尽头,只有一处人家,拂阑轩。
里面的人,是梨谣!
马蹄一路狂奔,雨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却远远及不上夜无影此刻心头的冰冷。
惊雷乍起,闪电凄厉着撕破天际,骤然的光芒将天地照的一片惨白。
拂阑轩的大门洞开着,里头的丫鬟和奶娘早不知去了哪儿。一股恐惧自夜无影心底升起,他扔了缰绳,飞身下马冲进雨幕笼罩的后院。
雨水中,满地残叶断枝,径边甚至还有一棵被雷劈断的树,染发着烧焦的气味。
他一把推开小屋的门,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夜无影冲进内室,顾不得湿透的身体,拿起旁边的拨浪鼓就开始摇。
“谣谣乖,不哭了,乖啊……别哭了,乖……”
他的声音温柔,神情却焦急万分,握着小鼓的手背绷出一根根突兀的青筋。
拨浪鼓根本没用,梨谣仍是啼哭不止。
外头的簌簌声越来越近,随着一道闪电的破空,卧室的窗户被大风刮来,夜无影清晰的看见了不远处树丛掩映下的森白刀光!
来不及犹豫,夜无影飞快从柜子里拽出一件大髦,把梨谣裹在里面,其间手掌触到孩子的额头,火热滚烫。
门外的马不见了,夜无影只得解开自己的外衣,将梨谣孩子连同大髦一同藏到怀里,避免被雨淋到。
夜无影抱着梨谣,将全身的真气发挥到极限,朝着远处隐隐有灯火的地方跑去。
对方已经猜到他的意图,直接放弃了隐藏,从林中跳出来,在身后狂追。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宛如刀割,夜无影渐渐觉得双腿开始灌了铅般沉重,好似每跑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但孩子却躺在他的怀里,始终稳稳当当。
身后,又一声惊雷乍起,衣裳里梨谣的哭声变得急促又凄厉。
那一瞬间,杀惯了人的夜无影第一次有了一种祈求老天爷怜悯怜悯他的冲动。
他仰头,雨水无情的打在脸上,而他却只想着,孩子、孩子、孩子……
眼前突然出现乌蝶的幻影,她怀胎九月时的模样,然后画面突转,变成了同样挺着肚子的扶桑,两个人,两张面孔,交叠出现。
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这个孩子平安!
可是,那远处的灯火,怎么这么远?他耗尽一身的内力,都够不到……
怀里突然一沉,大髦在孩子哭泣的挣扎下滑了一下,夜无影忙停下来,双手紧紧抱住它。
也就这一瞬间,身后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将他围在中间。
领头的人同样追的气喘吁吁,一挥手,同时说出一口腔调怪异的中原话。
“传萧河圣子口谕,将孩子带回去,其余的,杀无赦!”
夜无影吸口气,然后飞快扯下一根布条将梨谣绑在身上,然后抽出腰上的长剑,用力指向前方!
“想带走她,做梦!”
之后便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夜无影只记得,厮杀结束时,满地残肢断肠,血水浸透了他此刻脚下站立的这片土地。
梨谣大概哭睡了,身子滚烫的贴在他胸前。
他扔了手中仅剩的半截断剑,解下布条,用颤抖的胳膊抱着梨谣,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软嫩滚烫的额头,一步一步朝着洛阳城的方向走去。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香,将黑夜里所有不堪的罪恶通通洗刷殆尽。
夜无影艰难的走着,粘稠的血顺着残破的衣摆往下淌,在身后拖出条蜿蜒的痕迹。
他偶尔回过头,看自己有过的路,才发现原来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无法传讯号,追杀的人可能还有后拨。
内力早就不剩了,他现在除了抱孩子的手,甚至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绝不能放弃,因为孩子还在发烧。
洛阳城里,扶桑还在等着。
平常两日的路程,现在却好似隔了千万重高山。
身后再次响起追赶的脚步声。
不得已,他抱紧怀里的梨谣,转身钻进了旁边茂密的树林。
追杀的人显然猜到了目标躲进树林,呼啦啦一片跟着钻了进去,以刀砍劈阻碍的树枝,展开了疯狂的搜捕。
夜里的树林伸手不见五指,夜无影凭着做杀手时的本能,步伐鬼魅般在枝影间移动,才终是甩脱了那些数以百计的杀手。
天初亮时,才终于找到一处能勉强落脚的山洞。
夜无影将梨谣放在一处平坦的石块上,自己却虚脱靠着石壁,身子不由自主的往下滑。
待气力恢复些后,他撕了衣裳将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包扎起来,然后边靠着石块调息,边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些杀手的雇主是东方安的仇家,这些杀手不是来自中原。经过一夜折腾,夜无影头痛欲裂,最后能思索出的东西也不过这两样而已。
思索间,一阵虚弱的哭声蓦然窜进他的耳际。
是了,此时此刻,梨谣还是发着烧的。并且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奶娘再喂过奶了。
山洞里有雨水,可以用来降温。但……
夜无影想了想,将梨谣抱起来,然后咬破手指,将指尖凑到孩子干裂的小嘴边。
望着梨谣开心吞咽的模样,夜无影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再也只撑不住的往下倒去。
在他的腹上,一条砍破了皮肉的伤口狰狞的横亘着。蜂拥而出的血已经冲开了包扎的布条,连带着一起冲出来的,还有半截黑红黏腻的肠子……
昏迷中,嘲笑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弹药般在耳边炸响。
梦境似是走马灯,一幕又一幕,接连不断。
其中,梨谣的哭声虚弱又可怜,便空中伸出短小的胳膊,哭闹着不停的挥舞。
其实夜无影很想睁开眼,回到拂阑轩的小屋子里,摇晃着小小的拨浪鼓哄她。
谣谣乖、乖乖的……
乖……
哄她。
……
“夜无影,你是个汉子,要怪就怪你投错了主子,东方安欠下宁家的百余条性命,总得偿还一些。”
……
司灯坊的囚牢建在地宫的更下层,地上一层厚厚的黑水,时不时有老鼠或蛊虫掉进去,被水中漂浮的头发缠住,愈是挣扎,就缠的愈紧,最后惨叫着被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