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鄙安才将视线移到他身上,开阖的唇瓣间挤出几个字:“可他是我的丈夫。”
简单的几个字,珠瑾已知自己万劫不复。
他问:“在你心里,傅忘川已经代替了我的位置,对么?”
“……是。”
他垂下头,眼睁睁看着脚下的黑色衣袂消失在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头的雨停了,四周黑漆漆的一片。
点了跟蜡烛,他托着残破的身子挪到镜子旁,借着微弱的烛光看里头的人,泪水化花的脸上胭脂纵横斑驳,狰狞的好似鬼魅。
他抚上脸颊,突然不可遏制的笑了起来,那笑容起初是悲凉哀怨的,笑着笑着就变了味,成了讥讽和怨毒。
而鄙安出门之后,精神恍惚的险些被绊倒,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已经昏迷的傅忘川。
用力眨了眨眼,想来自己是看错了,傅忘川那样的人,看似与世无争,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强势。就好像他曾经以保护为名义强留她在九重塔,也好像他放不开天下权势、放不开她,江山美人想兼得一样。
现在,他要排除一切阻碍他的东西,哪怕用尽一切手段。
鄙安停下脚步,看着这张即便无意识下也优雅如斯的脸,突然想起了那天朦朦胧胧听见的对话……
原来,他这样的人,才是披着人皮的畜生,真真正正的禽兽。
不管他的话,他会不会死?算了,生死由命,她累了,打算回去睡一觉。
刚抬脚准备离开,衣摆蓦然被拉住了。
傅忘川已经睁开了眼,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手掌紧紧捂着胸前的伤口。
他那衣裳是临时披上去的,底下的身体仍是一丝不挂,皮肤上零星露出来的红痕,愈发趁的那衣裳是在欲盖弥彰。
“安安。”
她停下来,眼中的漠然将所有情绪都掩藏起来。既然无法做到视而不见,那就一次性问个明白吧。
“只询问了我的去向,就能准确找到地宫的位置,是因为你与司灯坊早有勾结,司灯坊的种种变故,都在你所意料之中。”
傅忘川一愣,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怔了很久,才道:“是。”
“你早就知道珠瑾的身份。”
“是。”
“掠梦是内奸你也知道。”
“是。”
“你早就知道了宁家之人是我所杀,于是便借宁锦瑟与萧何的关系,逼司灯坊退出中原,一举扬九重塔、扬你傅忘川至尊的威名。”她笑笑,嘴角有说不清的自嘲:“只是我的突然介入,改变了你所有的计划。虽然现在的结果还是一样的,可毕竟其间的种种波折,都无法回到原点了。”
傅忘川没说话,但显然已是默认。
“我早说过,会给你一个昌荣安定的九重塔,我之所以会爱你,就是爱的你那份正义凛然,所以我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一丁点血腥,但是现在,我发现了,你的手段并不比我逊色,我是杀人如麻,而你却是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像在质问,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不关己的事实。
“你很聪明,算计了所有人,却也愚蠢至极,因为你忘了将我也算计进去。”
他站在那儿,想辩解,却发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到最后,鄙安的脸上露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怜悯,她叹息道:“你想杀夜无影,因为夜煞是我带去的,你信不过他们。但是我的女儿,何其无辜。傅忘川,她也是你的孩子。”
“不,至少夜无影和女儿,不是我!”他下意识辩解,但下一刻,就被鄙安脸上露出的讥讽震住了,那眼里的讥讽就好似晴天霹雳,一下子就将人打入地狱。他惨笑一声,问:“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安安,这太荒唐了。”
他以为她是性格使然,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很在乎那个孩子,所以他才装出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哄她开心。
“你我的人生,本就是一场荒唐闹剧。”
最后,鄙安笑了起来,淡淡的吐出一句话,鄙安再也不看他一眼,抬腿步入房内,关上了门。
傅忘川也始终记得,鄙安那一刹那的笑容,那么灿烂,溢满那么多的悲伤。
他原本真的只是想,尽快安定了这天下,然后将重担托付于他人,领她远走高飞的。
只是现在,好似都错了……
巨变来的猝不及防,将三人之间原本被刻意维持着的平衡彻底打破。一个是失而复得却性格扭曲的大哥,一个是从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到头来却骗她最多的二哥,鄙安是想什么都不再管,一走了之的,可到底是没能如愿。
打包收拾好行李的那日,傅忘川堵在客栈门口,透过敞开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了桌上摆放的布娃娃,眼神蓦然黯淡。
“你连离开,都不愿意带着我送你的东西么?”
“东西固然是好东西,就算它现在再尊贵华丽,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她这是含沙射影指他,他知道。
经过昨夜一夜的沉淀,他想到了一些东西,一些隐隐猜测的事情真相,足够他将她留下来。但是,他并不像说,不愿意揭破这层似有若无的薄膜。最后只能苦笑着开口:“留下来吧,至少这段日子,留下来。我知道你想回平乐镇,但那里还是一片废墟,我已经派人去修了,等修好再走,可以么?”
他曾是泠玥的入室弟子,位居大长老之位,现下又是江湖至尊,饶是举止优雅,也从未这么低声下气过。
鄙安有些发怔。
等回过神来,又忍不住讥讽:“尊上不是一贯都我行我素么,又管我要什么时候走?傅忘川,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若是依着旁人敢这么做,我早就杀了他了,可是你,我舍不得。既然我无法杀你,又容不得背叛,所以只好选择离开,你拦着我,作甚?”
有那么一瞬,傅忘川有很好几种话来应对,诸如“你到底是气我自作主张,还是隐瞒了珠瑾的身份”,诸如“你说我背叛,那你仍对珠瑾念念不忘又是为了哪般”,诸如“我到底哪里不如珠瑾”,诸如他所知道的种种关于珠瑾的劣迹,诸如……等等。
在这些年付出了这许多之后,却换来一场莫名其妙的交媾诬陷,他不是没有怨怼的。只是这份怨怼,在面临失去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怕这些话说出来伤害了她,怕她从此再不回来。
他知道,他的爱,向来卑微。那么是不是只要他低眉顺目、伏低做小,就可以?
伸手去握住她的,孰不知他的颤抖已经尽数落入她眼中。
声音是极其卑微恳求的:“再留一些日子,等家里修好了,我决计不会拦着,就算是不想看到我也无妨,到时我不会出现,只是现在……你的身体不好,现在回去的话,怕是……”
后面的话几乎微不可闻,却出乎意料的,听到鄙安应了一声。
“嗯。”
声音不大,语气也冰冷,可就是应了,让他足够惊喜的抬起头来。
“傅忘川,”她盯着他,勾唇缓缓而笑,道:“这桩桩件件,真相我总会查清楚,你可是想清楚了?况且,带我这样一个人回去,有损你尊上的德性。”
“我没有派人杀夜无影!”他苦笑,因为她的不信任有些难过:“诸如你说的,我们都怕对方难过,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事实上,都在心疼。我要是知道我有了孩子,疼它宠它还来不及,又怎会害它。安安,我并非畜生。”
“我总会知晓真相的。”
“相信我,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所有的真相,包括所有我知道的,以及我不知道的。”
“好,那我等着。”鄙安抽回手,淡淡笑了笑,没再说话。
还在芒挽城的时候,傅忘川就说“回家”,“家”是哪儿?鄙安从来不认为是九重塔,就算是平乐镇,也早就它化为废墟的那一刻不复存在了。
但在傅忘川看来,平乐镇却是他们三个度过最美好时光的地方。那时候他才六七岁,和堂兄珠瑾寄住在这里最气派的宅子里,有一天这里突然就多了两个陌生的人,姨娘说他们才是这里的主子,主子的怀里还抱了个奶娃娃,小小嫩嫩的一团,缩在襁褓里甜甜睡着。
主子就是梨逍尘和万花宫主,梨逍尘性子顽劣,有时候孩子被她逗弄狠了,哭的震天响,宫主忙着拦住她,而这时候两兄弟就会手忙脚乱的哄娃娃,往往就是傅忘川越哄越哭,而珠瑾总是埋怨他粗手粗脚,自己抱了小囡囡用手指逗,偏偏孩子就是吃这一套,含着珠瑾的手指吮的香甜。
后来他也是照着珠瑾的动作,有样学样,倒也把小丫头哄的乖巧可人。饶是当年他从戏班带她回来时,虽然受尽坎坷,倒也是乖巧纯善的。只是后来她成了塔主,他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那样的鄙安了。
所以这些年,他总是怀念小时候的那段光景,尽管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珠瑾也还是个未经风雨的少年,但谁也不曾受到伤害,谁也不曾伤害别人。
所以,他一直是将那里当做“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