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凉月色寒,似能透骨,正如此时夜枫目中冷光闪烁,眸中凉薄一片如同广寒宫清冷金桂的浮光。他胸中的怒意越来越盛,手上的劲儿越使越大,将白珊细白如葱的手腕捏出了紫色淤青,忿郁难平道:“若非不是你投怀送抱,怎会失身于他这个木鱼脑袋?”
白珊清眸扬起,手腕并不挣脱,脸色多了一份静谧,勉强一笑道:“你可记着我爹闭关修炼之前,我与他大吵了一架,来到洛带练功地方找你的时候。”
洛带,一个颇具诗意的名字,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曹魏时期七步成诗曹植《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洛神。一个“带”字,更是引人入胜,营造摇曳飘逸、逶迤连绵的意境,与洛神凌波而来飘逸灵动的衣带相挂钩。其实,它乃无忧谷的一道瀑布名字,正是“银鞭三绝”被吊起的那道飞流直下蒙蒙水帘。由于垂空于悬崖峭壁,有七八丈宽,十来丈高,白水如练,奔流倾泻,激揣翻腾,宛如万马奔腾冲锋陷阵,被将神武安君选做练习登萍渡水轻功和强悍雄浑掌力的必用之所。
“那有怎样,当日我在瀑布练功,无暇顾及于你。再者,你与仲父发生了争执冲突,找我从中斡旋调和也是徒劳,毕竟你们父女的性格太像,都一样倔强好胜不肯服软。”夜枫脸色铁青,冷淡至极,语气中渗出丝丝倦意。
白珊凝望着他,眸中情意深深,却心知他不似晨烨对自己那般情真意切,徐徐吸一口气,黯然摇了摇头道:“我来找你,的确是让你为我在我爹面前斡旋,但不是为了调和,而是为了扭转他对我婚姻大事的抉择。”
“什么?仲父的心意是?”夜枫心有疑虑,却神色未变,气定神闲地问道。
白珊眼帘微垂,扫了一眼他静若寒潭的脸庞,淡淡一笑,伤怀而寂寥地道:“或许我爹执意要将我许配给晨烨是对的,他看我的眼色从未像你这般清冷让人发寒。那日我来洛带找你,你也是面色漠然,蕴有怒气,还未待我把话说完,就截语让我不要适性任情不从父命,你的心思只放在了我打扰你专注练功的不胜其烦之上,却对我为何心烦意乱和怅然若失全然不以为意。我不甘心,想让你陪我听我倾诉,一时气急折断了你的兵刃,你怒气冲冲留下一句‘好了,别唠叨了,我对你和你的事情,没有兴趣’,便拂袖而去,留在我耳畔的就只有瀑布声如雷鸣奔腾呼啸的咆哮,让我心下凉透,仿佛秋日寒霜凋塞草,还能指望什么?只能拾起被践碎了一地的矜持,落寞离开。”
夜枫眸色沉郁,轩一轩眉毛,眼角含有一缕不能原谅的笃定,摁住她手上的淤青,镇声道:“即便如此,这也不能成为你不忠于我,做出让人不齿、龌龊之事来的借口。”
白珊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内心的悲愤与失望化作脸颊上盈盈于睫欲坠的泪花,她回想起当日在洛带如泣如诉的凄然在瀑布奔流倾泻的苍莽中听起来格外无助的境遇,珠玑四溅的水珠从四方呼天喊地扑在身来,如鞭挥落,尚有寒气,至今依旧感到瑟瑟齿冷,用力毅然抽回了被他紧紧抓牢的手腕,缓缓退开两步,微薄的唇角一勾,眸中晶亮道:“我不是专属于你的贡品,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需要刻意的理由和借口,你不能因为我对你情有独钟,就肆意践踏我的尊严。你可知,我常想,如果从前我不对你这般殷勤示好,委屈求全,放低身价,你会不会就不对我如此冷漠不上心。对于男人而言,是不是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就往往越不懂得珍惜,因为丧失了如同对权利和名望的征服欲。”
夜枫眉宇间透着淡淡的阴翳,不禁喉结鼓动,再次注目于眼前这个让自己冷落多年却又时不时念想的女子,她的美是那样灼灼其华,光彩耀人,印证了“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所言非虚,一旦入了男人的眼,就很难移开视野,让人不自觉地怦然心动,毕竟“食色性也”。他回答不了她的“如果”,也不愿意去细想,只是清晰地知道当下的自己,愀然不乐,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他人捷足先登给侵占了,心里一下落空了,充满了鄙视和恨意。
他的眼眶被怒火中烧,紧咬的牙齿咯吱作响,几乎要碎了一般,恨意道:“你的确不属于贡品,因为贡品是弥足珍贵的珍罕物儿,而你就是被人随意可以穿戴或抛弃的一件破衣裳,一双烂鞋子,廉价不值钱。”语气里除了厌恶便是冷漠,他刻意把“破衣裳”和“烂鞋子”的音调拔高,犹不解恨,又一把揽过她的肩,直逼她的眼色道:“纵使你妍姿艳质,今夜把身子骨给我,对我来说也并非软玉温香,而是浑身厌恶不已,因为它会弄脏了我的手,污了无忧谷的兰舟。”
白珊也是心性清高的性格,刚烈易碎易折,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她面有戚戚之色,眼波欲横未横仿佛被冰霜结住,带有愤懑之意道:“你把我捧于手心,又弃如蔽屐,是为了要把我摔着更高更重更惨吗?你对我可以冷漠无情,可以强势霸道,可以反复无常,而我就不能有情绪,不能有抵触,不能有反抗,甚至我连倾诉都是多余的。”说着,她不禁冷笑一声,眼底骤然闪过凛冽如冰的清醒,仿佛不置可否,心力疲乏哽咽道:“原来这么多年来我满心的期盼,终究到头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空付一场。”
夜枫眉眼触及到了她的黯然,并没有心生怜意,反而愈加不胜其烦,眸中尽是嫌弃的鄙夷,冷峭道:“你不是说我要做如同曹孟德一样的枭雄吗?你就应该知道他君临天下威震四海的霸气就在于‘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你背弃了我的意愿,做了不干不净的事情,还有什么可幽怨?”
月光朦胧,一片清光洒在接天连碧波间露下叶田田,莲花茎轻曳于湖面雾似轻纱的淙淙水间,看不清初发芙蓉的艳丽多姿,却更加彰显了夜色茫茫的静悄悄。
白珊倏然抬头,眸光黑沉,隐有荷塘月色顾盼生姿的光彩流动,她唇角轻扬,贝齿分明,含了一抹深浅得宜的笑意,嗔道:“我不是幽怨,而是庆幸,自己没有走错这最后一步,我不过一个‘如果’的试问,就让你如此大动干戈,弃我如草荐,重伤之词不堪入耳。可笑,这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爱情,还要期许我一个皇后的美好憧憬,不过是黄粱一梦,终须醒了!”说着,她心中无尽缠绵仿佛化作了流星一闪而过,眼角不禁湿润。
夜枫猝不及防,眉心曲折渐深,凝视她红肿容色的冷淡,才生了几许歉意和慌乱,眸中波光骇然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并没有和晨烨有过肌肤之亲?你戏弄了我?”
白珊仰视着明净的皎皎月光,沉吟片刻道:“不,我们有过,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龌龊。”说着,她的喉咙噎了一下,言语微微一滞,转身与夜枫对视了一眼,目光有一丝疑虑闪过,温声道:“我因为你的决绝而醉酒,他因为对我怜惜而照顾我。我不胜酒力处于迷离状态,全身火热,体气蒸薰,竟然在朦朦胧胧之中把他认错当作了你,我以为你回来找我了,你也开始担心我了,心里好生雀跃高兴,搂着他,一时躁动,趁着胃中翻涌把酒水吐了出来弄脏衣裳之际,也像今天这般与他袒露相见,桃李之年正是情欲冲动和旺盛的时候,我主动引诱了他,他原本有机会,也有理由成全自己的,但是他没有,他没有附和我情欲难遏之事,而是点了我任督二脉的昏穴,替我换下脏衣、盖好丝被,便悄然离开了。”
说着,她拢了拢身上苏绣睡莲轻罗纱衣,伫立舟头,垂下眼眸,轻叹一声道:“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或许他就是一个木鱼脑袋,真是一个木鱼脑袋。”
夜枫蓦然一凛,脸色倏地一变,如遭霜冻,他压抑住心底不悦的怒火,上前拉过她白藕般的手臂,佯装关切手腕上的红印和淤青,实则观察手臂上所点的守宫砂是否还在,果然,那一颗象征女子贞操的鲜艳红痣还依旧鲜艳如玫瑰,他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同时暗自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轻轻拍了拍白珊的手道:“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就随暗香浮动,烟消云散了吧。”
白珊把手腕及时收回,心意惘然,眉眸清冷目光如锥道:“的确是时候该散了。”声音如同被湖水浸泡过低了下去,倩影从他的眼帘晃过,准备拾裙上岸。
夜风的凉意渗入肌肤里,不由得漫起一层料峭,让夜枫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寒而栗,他转体一个侧身抱强揽住她的香肩,扳过她的身子,凑近耳边唤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爱你,怜你,疼你吗?现在我这么做了,你又兴趣索然,是在故意吊我胃口,欲说还休,欲擒故纵吗?”
白珊沉寂不语,只是木然地凝望着他,仿佛是在凝视一个完全陌生素未谋面的路人,这种眼神的疏离和单薄,宛如从前自己对她一样。时光如轮,周而复始,又将这种不适感嫁接在了自己的身上,望与被望的对象做了一个交换,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让他感到不爽如同芒刺在背的。
于是,他埋首不顾其他,强吻的气息火辣地拂在她红肿的脸上,似久逢甘露淋春雨的饥渴,将她一步步逼至黑暗狭窄的船舱前,急促道:“为什么不主动迎合我,为什么这么冷淡?”
白珊的眸光似明月皎兮下一泓清泉,却掩饰不住眼角的倦意与落寞,淡淡道:“因为,没有了期望;因为,你不是他—曾经的无限眷恋,是因为内心充满期待;而今爱恋弥散,唯有不再深陷泥潭。哀莫大于心死,或许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夜枫全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霎时无半分血色,骤然也没有了兴趣,面色一凛,强笑道:“你竟然把我与他相提并论!你所谓的无限眷念和爱恋,就因为我今夜的一记耳光而心灰意冷,荡然无存了?呵呵,究竟是我太绝情,还是你原本就太薄情!”
白珊浅浅低笑,二十年的委屈和忧郁驱使她清眸扬起,心如死灰的意念焚烧着眼底晶莹的泪光,喃喃道:“你对我的绝情仅仅只局限于今夜的一场误会吗?二十年的相识相知,我对你有多么情致殷殷,你就对我有多么置若罔闻,你真的爱过我,在乎过我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似拨开重重弥漫渐深的迷雾,戚然摇了摇头道:“你即使爱我,不过是我青春易逝的容颜,你在乎的只是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会不会给你丢脸,会不会耽误你复国大业的雄图伟志……说到底,你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荣光和孜孜以求的权欲,何曾对我有过真心?”
夜枫不愿再听幽怨,他目中一旋焰火骤然亮起,沉郁顿挫的声音从齿间迸出仿佛高处不胜寒的冰笋裂开,森森打断道:“我的一生,自幼就背负国破家亡的命运多舛,面对尚无残山剩水可守的苟且飘零,有几日过得潇洒、惬意、自在?所以,我不需要缠绵悱恻的爱情滋补,只能寄托于如何能够战胜自己,使自己变得比昨天更强大,从而担负起命运交付给自己的重任,你又可懂得我的真心?”
白珊缓一缓神色,带着一丝通透的语气道:“我不怕与君生死相随,共赴国难,只怕遇人不淑,所托非所望。我不期盼什么皇权富贵,什么尊贵荣华,只愿如同我娘的心意一般,和爱人寄情山水、乐享田园,守一方净土,换一世安宁。可惜我娘等了我爹毕生,等到了他南征北战声名鹊起,等到了他力挽狂澜扭灭后汉建周,等到了他拜官授爵封将神武安君,却始终等不到他的心回归家室,即使在他厌倦了官场请辞回到清幽之地无忧谷,也依旧忘不了江山社稷,继续卷进了这无休无止的权欲之争,让我娘独守了空房大半辈子,郁郁而终。”
“这只怪赵匡胤这个乱臣贼子,发动陈桥兵变篡夺我后周,才让仲父不得已再次出山,辅佐我光复江山社稷成就霸业。”夜枫满腔怒气道。
白珊抬眼望着他脸上的愤怒,双眸黯淡垂下,掩面转身道:“我不想重蹈我娘的覆辙,用一生去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或许我爹就是因为缘故,不想我孤寂余生,才毅然决定要把我嫁给晨烨。毕竟纵使你日后光复后周,我也只能是你后宫诸多女人中的一个,承受帝王雨露均沾之恩。可惜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帝王的宠幸是比絮纸还要微薄的东西,刹那芳华易逝,君恩如水向东流--如此细细想想,他终究也是为了我好。”
对此,夜枫不屑一顾,冷冷地俯视于他,淡然道:“我知道你的内心也是高傲的,仲父给你指定的路,你未必就甘心接受,否则你不会到洛带来找我。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过于纠结以往这些琐碎的东西呢?”
白珊喟然长叹一声道:“不是过于纠结,而是恍然大悟了。从前执念,是因为我以为我能等到你停下步伐与我携行之际,如今才明白你我之间并未朝着一个方向同行,而是背道而驰,经日月而弥远。”说着,她拨一拨袖口上的蝴蝶扣,移步到舟头拾裙而上,顿足缓缓道:“爱之于我,不在于肌肤之亲,不在于山盟海誓,而在于情比金坚,护我周全,免我惊慌,容我瑕垢,舍不得我受半分委屈。而你只在乎我的名节是否令你受辱,甩手掌掴不护我,秽语侮辱不怜我,求全责备不容我,秋毫见捐却舍我,还有什么值得眷念?”
夜枫凝神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碎冰般清凌凌,轻轻一嗤道:“说来道去,都是些矫揉造作的心思。他是木鱼脑袋,你就是榆木脑壳,一个迟眉钝眼,一个固执己见,也真乃绝配。”说着,他竟有些气结,目光冷峻仿佛穿不透雾气的月光,冷意道:“你该知道若此刻下了兰舟,我与你之间便无可能了!你真得要让我们之间就此错过吗?为什么不能惜缘?”
白珊浅浅抬眸,幽然远望天际,笑容薄薄道:“如果这是最后的挽留,也不该是这样居高临下的口吻。假如日后还有一个女孩像我这样在乎过你,你终究也不会惜缘,她依旧还是会被辜负,让我们之间就此错过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说罢,她便决然拾裙上案,没有再回首,身后裙裾逶迤拖地,宛如一道永远不能弥合的伤口随行。
夜枫的眼色有一刹那的失神,左手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发出嘎嘎的声响,面色苍凉肃穆如同至黑之夜,唯有雪亮的恨意仿佛一缕透过阴沉乌云的疏朗月光,从目光混浊的双眸中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