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如果说赵璇与萧正羽是皇恩隆宠,圣赐姻缘促成看似佳偶天成的缘分,那么夏侯素菲与萧正羽便是分浅缘悭,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情义。只是,动了心的情,怎能说放就放;入了心的人,怎能说忘就忘。
其实从京师汴州马行街夜市因为买伞俩人邂逅以后,萧正羽对这个明眸皓齿、步步莲花、脸颊漾起梨涡似的一点笑意的美娇娘,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天下芸芸众生中的绝色佳丽不少,人生难免会遭遇几个怦然心动的瞬间,但只是论颜值而一见倾心,并非萧正羽的品味。何况他心中已早有长公主赵璇的位置,对于其他花容月貌的姿色,纵使再惊鸿一蹩,也仅是出于爱美之心,如同欣赏春花秋月的风景一般,坐怀不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既然夏侯素菲是因为购置哥哥娶亲礼物与萧正羽邂逅,那么他们的第二次重逢就在其哥哥夏侯宁波不久之后的成婚大礼上。
夏侯宁波行聘之后,卜得吉日,使媒人赴女家告成婚日期。夏侯家虽然身在江湖,但也是有头有面的门户,算得上一个颇有威望的人物,喜结连理的女子也是荥阳城方圆百里姿容出众,天生丽质的小家碧玉林氏之女林萱儿。在成婚当天,不少江湖黑白两道稍有声名之人受邀前来祝贺送礼,夏侯山庄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开门道贺,就连山庄门庭户外栽植的一朵朵木芙蓉,不仅出落地格外亭亭玉立,而且一簇簇含苞待放花骨朵,随风起舞,宛如芙蓉仙子般轻盈漫步,仿佛不停地向往来宾客们鞠躬谢礼。
月升东山,雨后盛夏,虫鸣蛙唱,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名木茂盛,里落幽雅,青溪泻玉,石磴穿云,两尊神态威猛的雄狮神栩栩如生,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夏侯山庄”,银钩铁划,刚劲非凡,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上赫然贴着龙凤双喜字,缎衣五袭、缎衾褥三具、金约领一具、金簪王枝、金耳饰全副等聘礼一应俱全,花轿迎亲、前呼后拥的热闹场面,沿街驻足围观的百姓将道路两边围得水泄不通,在鞭炮与锣鼓唢呐的喧嚣闹腾声中,鲜艳的喜红将荥阳城妆点得格外喜庆。嬷嬷吩咐着大约及笄之年的丫鬟们婚礼要讲究“一曰纳采,二曰向名,三曰纳吉,四曰纳征,五曰请期,六曰亲迎”,千万要守好山庄大门口摆放着一盆火炉,等着新娘过门的时候迈过去,寓意婚后日子过着红红火火。
午后申时,晴日无云,山庄的院落已是人头攒聚,宾朋满座,摆着三十余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极丰盛,宾客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谈笑风生。大厅正对着大门,门外车水马龙、迎来送往也看着一清二楚,甚是热闹。
新郎官夏侯宁波也是生的仪表堂堂,如玉俊朗,头上戴着束发嵌宝金冠,身穿一袭鲜艳的湘绣红色锦袍,腰系白玉戴翠带,足蹬紫缎白底小朝靴,在府外喜迎宾客。眼见群英济济,声势浩荡,他的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欢喜,在欢悦之余,也不时回首凝眸,此时颤颤的花轿从远至近地抬来,随路祈福声道贺声不断,鞭炮锣鼓渲染着整条街市,华灯结彩,雍容喜庆。
正当媒人先下车,新郎官夏侯宁波在众人簇拥下,迎接新娘子林氏女之时,忽然间,只听一阵急骤的哒哒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发出悲怆苍劲的嘶鸣,席卷尘土,随风传来,天地间仿佛顿生一肃杀之气,众人闻声望去,七匹健马绝尘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之人,身穿敝裘,头戴一顶略显破旧的毡笠,帽檐压着眼帘,瞧不清他的面目,马匹直径奔到了夏侯山庄的院落前,中途未作片刻停顿。
后来六匹随步赶到,停滞马蹄,只见余下赶到者真正骑马的人只有五人,个个人高马大,黑衣劲装,俱是铁青颜色,在夏日炎炎的阳光照射下,马鸣长嘶,显得极是神骏,马上人黑衣劲装,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托红缨,外罩青花一口钟风氅,腿打倒赶千层浪裹腿,脚登黑缎搬尖洒鞋,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对视着婚礼到场的宾客,嘴角微微扬起藐视的弧度,一副副高高在上摆出雄纠纠气昂昂的作态,显然是不速之客,刻意前来砸场子的。
除此外的一匹马上竟然托着两个死人,相貌竟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两人分别一左一右戴着耳钉,都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众人中有人有些疑惑,带着好奇,定眼一看,尸体早已僵硬,但是衣服如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无一丝血迹,脸庞似乎都还凝挂着人生最后一丝微笑,看起来极度平和,想必是死于毫无征兆的猝不及防之下。
显然,这让山庄上下不悦,这马背上冰冷的尸体与夏侯山庄大红大紫、喜气盈门的浓厚氛围颇为冲突,显得大煞风景,毕竟开门见丧是晦气极了的事,更何况还出现在福缘鸳鸯的婚礼现场。当迎来送往的人流中,有人认出并惊呼出:“这马背上托着是死人”的时候,顿时让满堂的宾客毛骨悚然,惶恐不安,一些没有见过江湖打打杀杀的男女宾客,把一颗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堵得自己呼吸都觉得困难,失声从座椅上跳起来尖叫连连。就连前来端茶倒水的丫鬟吓得面色如土灰,壶里的开水倒在手上了才猛然地一抽。
见来者不善,还未等夏侯宁波吩咐,山庄三五成群的侍卫已经集聚在马前,为首的两个人,一人名叫楚雄,身材威猛,鬓发如戟,一双环目,顾盼自雄,右手断臂上配了一只金铜色巨大的铁银钩,少说也有几十斤重;一人名叫罗叶,面色枯黄,瘦骨嶙峋,小眼聚光,目光奕奕,左手杵着一把拐杖,虽然走路看似弱不禁风,但步步带风,绝无半分畏缩之态。
楚雄抢先一步,伫立马前,怒目而视,愤然口吻道:“何方狂徒,敢晦气本庄?可知夏侯山庄在江湖的名号?就直闯而入,坐不下马,还妄自在少主大婚之际携带尸体侮辱门第,真是岂有此理!”说着,他上前跃步,一钩挥下,便将那两具尸身抛了出去,投掷向骑马之人,尸体加起来原本应有三百余近重量,对他而言却仿佛如同挑起两粒小小的花生,轻而易举,等到别人看清他动作时,他已来势迅疾,再次抡起右臂,一钧挥出钩住了就近的马腿,准备来个人仰马翻,直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果不其然,那匹马纵是千里良驹,又怎禁得住这一钩之力,惊嘶一声,斜斜倒下。众人原本以为马上的骑士会被快如闪电的撞击踢飞出去,却不料,黑衣劲装骑士瞬息翻身退出数尺,又稳稳地落在之前摆放尸体的马背上,动作轻盈,身法灵妙。
而那被抛出去的两具尸体,则却被马背身后的其他几名黑衣骑士运气内力,隔空反扑至夏侯山庄矗立雄狮的台阶之上,眼看就要重重跌倒在地,马上打翻新娘过门迈过的火盆,引起丫鬟们惊呼。却在尸体要被凌空抛下落地的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男子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凌空旋转左右抱起,也不知白衣帷帽男子何时从所属宾客的人群中窜出,轻轻地将尸体放置在一旁空地上,随手整理下死者被褶邹的衣襟,并用手将死者上下眼睑合下,帮他们闭上了眼睛。同时,他蹙了蹙眉头,自言自语道:“生而为人,都是爹娘含辛茹苦拉扯长大的血肉之躯。这孪生兄弟俩一并来,也一并去,在这人世界走了一遭,对于爹娘来说该是几多哀婉凄切。生前即使走着匆忙,死后亦要维护他们最后的尊严。”
续而,白衣帷帽男子起身又回到大厅,就近随意选了张桌子,只见上首坐着一个身穿灰布僧袍的僧人,挺着胸膛而坐,双手垂放膝上,自始至终都未曾动用象箸夹食,只因饭菜虽是琳琅满目的一桌菜色佳肴,但都沾了荤气,只默默饮着眼前茶水,目光柔和,对他颔首报浅浅微笑。
但是,桌上其他的几名宾客态度就迥然不同,眼神中充满了嫌弃,明显不悦,冷冷地沉声道:“沾了死人的手,又准备来动用沾着喜气的饭菜,与人共进餐,真让人晦气至极!”
白衣帷帽男子一怔,但是面上瞬间泛起笑容,应道:“是、是。”便起身离开席位,直径跨步走出了大厅,左右张望寻思了一遍,便选择了门户外一个最不起眼的品茶角落坐下,偏安一隅,苟安一角,怡然自乐,神色如常,并没有半丝不快。
新娘林氏原本蒙着红盖头,是要在入洞房的时候才会被新郎揭开,只因刚下轿正准备迈开步子的时候,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人群传出惊恐的嘶叫声,不由担心不已,连忙自己掀开红盖头,一双瞳剪水的眼睛,立刻凸显出几分迷茫和恐慌,颤颤栗栗地避至新郎官夏侯宁波身后,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张望。
夏侯宁波体贴一边细语安慰未婚妻宽心,心理却暗自明白来者不仅不善,而且武艺高超。且不说马背上那一众黑衣劲装骑士自当属于一流高手,单单那一马当先率先抵达山庄、头戴破旧毡笠的男人,就非同凡响,武功更是不可估量。
更让夏侯宁波担忧的是自己妹妹夏侯素菲的随身丫鬟紫鹃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挤进来,施礼请安,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失声道:“不好了,少庄主,小姐不见了。”
“怎么回事?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在正堂大堂招呼宾客吗?”夏侯宁波焦急地追问道。因为父母过世着早,他和妹妹相依相伴,妹妹夏侯素菲兰质蕙心,又乖巧伶俐,一直是他的心头肉,极为关切疼爱。
“不错,小姐起早梳妆后,的确在堂前屋后招呼宾客,她帮我们拿着糖包、炸馓子、酥儿印、芙蓉饼等甜食和饮品,不料几个毛躁的孩童在屋内嬉戏玩耍,不慎把果汁倾倒到了小姐的裙怀里,弄脏了衣服。小姐随即嘱咐我,要照看着其他姐妹们热情迎宾,款待好客人,她便抽身回闺房换穿衣服去了。”紫鹃花容失色,几分惶然道,“结果,我左等右等也没见小姐从闺房里出来,自己原本想小姐可能是在不断挑选衣服,所以慢吞吞了一点,也没在意,只顾忙活着招呼客人去了。不料刚才我跑去小姐闺房,发现小姐并不在房间,后来又寻遍了山庄庭前院后,连连呼喊,也不见小姐踪影。”话语间,紫鹃脸上流露寥落伤怀之色,用绢子连连拭着断续的泪水,不知所措。
夏侯宁波闻言,吓得一缩,惊惶地望向四周,果然也寻觅不到夏侯素菲的影子,他焦急万分,心绪茫然如潮,却碍于眼前山庄面临紧张形势,不知来自意欲何为,一时间竟然抽不开身处理妹妹失踪的事情。
正当此时,众人传来吆喝声,只见侍卫长罗叶也不甘示弱,手心呼一掌拍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骑马的一众黑衣劲装骑士,掌法内功深厚,若被击中寒毒将散入五脏六腑。黑衣劲装骑士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柄柄青钢剑倏地刺出,嗡嗡作声,直砍罗叶的顶门,剑法迅捷,招招致命。
当众人以为罗叶寡不敌众处于下风之时,罗叶却侧身一掠,趁机不备,侧身使出拐杖,连刺数刀,将近身挥舞剑光的三名黑衣劲装骑士刺杀,分别插入胸膛、小腹和腿部,顿时鲜血喷晒而出,溅了一地。原来,那驻地的拐杖竟然是一柄手杖剑,即外形犹如拐杖一般的剑,刀鞘形似手杖,中藏利刃,合之为杖,故被作为不易被人发觉的兵器使用。只见受伤的骑士虽然伤势不轻,但是没有一人发出一丝呻吟,可见队伍训练有素。
山庄的一众侍卫也奔到马前,手持持刀或棍棒,参与到和黑衣劲装骑士厮打中,霎时间刀剑耀眼,兵刃碰撞迸发出的火星相遇,场面激烈,双方一时间相持不下。只有那一马当先率先抵达山庄、头戴破旧毡笠的男人神情冷漠,袖手旁观,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过客,现场发生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夏侯宁波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急于想得知事件的缘由,也急于想寻找到失踪妹妹的下落。他脱下红衣外套,让仆人送来兵器,是一把全身用镔铁点钢打造的丈八蛇矛,矛杆长一丈,矛尖长八寸,刃开双锋,作游蛇形状,故而名之。他手臂肌肉绷紧,持钢矛奋力向前突刺,三步跃起,飘落在厮杀之中。
“噗噗噗!”夏侯宁波使矛越转越快,侍卫长楚雄和罗叶一铁银钩护身,一手杖剑疾攻,助力夏侯宁波持矛一连将对方的青钢剑都荡了开去,显然在厮杀打斗中占据了上风,黑衣劲装骑士灰头土脸地被众侍卫持刀枪,团团包围了起来。
终于熬到了戴毡笠的男人出手了。虽然他头戴毡笠,帽檐压着眼帘,旁人瞧不清面目,但是夏侯宁波却分明感觉到帽下的他,双眉如锋,鬓如刀裁,妆容冷峻霸气,不苟言笑,一出手却杀气腾腾,挥洒自如。他手持阴阳双刃,跃马呼啸而来,同样是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却是由他自己一个人完成,左手刀攻右手刀守,右手刀刺左手刀御,阴阳双刃连使,攻守淋漓酣畅,牢不可破,直接突围,迅速打破了包围圈,猛烈攻势也将一干侍卫打着哀嚎在地,滚爬连连,侍卫长楚雄不服气,冲上前甩钩刺杀,身法虽快,却不及戴毡笠的男人疾速,胸膛被其一刀刺中,切开了一条长长的豁口,顿时血肉翻开,楚雄被杀着两眼通红,牙齿紧咬,败下阵来,被山庄的仆人左右搀扶着回到堂前,涂抹十灰散止血。
罗叶欲上前报复,走到半途,略有犹豫,被夏侯宁波直接让他停滞了脚步,双方各站一方,形成了对峙状态,横眉冷对。
戴毡笠的男人目光一扫,面容木然,冷冷道:“早就听闻夏侯山庄庄主的蹩脚功夫不行,倒是财力颇丰,家财万贯,养了昔日江湖上不少好勇斗狠的人物,成为了江湖是非躲祸避仇的遮风港。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罢了!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放肆!”罗叶沉声叱道,“且不说少主的丈八蛇矛酣畅淋漓,独步武林,就说夏侯山庄三代乐善好施,倡导仁义,恭孝以修仁,被江湖各门各派所敬仰。就拿去年赣州洪涝灾害而言,少庄主慷慨解囊,捐赠了当地州府上千两黄金,因赈济救灾有功,被朝廷嘉奖,赐“不浮糜,好施予”牌坊,都不容尔等小儿出言不逊!”说着,准备提手杖剑一搏。
“你们作为门客,食人俸禄,要怎么吹捧夏侯山庄以及它的少主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来这里只为了探取一物。若是识时务交出来,再下就不打扰贵庄少庄主佳偶天成之喜,如若不然……!”戴毡笠的男人言语傲慢,满满充斥着不屑,顿足道。
“如若不然,又怎样?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闹夏侯山庄的新婚大典,实在有勃于江湖道义,难道是当我们在场的七大派江湖同仁都是透明的吗?”宾客之人,终于有人肯愤愤不平了,挺身而出,怒斥道。
续而,云集响应者紧随其后,愤然道:“武林之中,患难相助,本是寻常之事。更何况今日是我等刻意赶到夏侯山庄为少主贺礼,尔等却如此猖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毕竟现场所到的宾客出了本地的县吏、乡绅之外,绝大多数都是行走于江湖的刀客剑客,轮人数少说超过百人,而对方闹市者纵使来势汹汹,总数也毕竟只有七人,况且这其中还包括几人有伤在身,战斗力自然大大削弱。如果此时,有人能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定当被夏侯山庄视为恩情铭记在心,日后自然少不了不菲的酬金等各种感激不尽,而且还能被冠以侠士的美名,以小搏大,何乐不为呢?
话音刚落,顿时凄厉的尖叫声从人群中炸开,惊恐的人群仓皇躲闪,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散去,在踉跄中面色苍白如纸。原来,刚刚替夏侯宁波出头的那几人,均在悄无声息中被人用利刃掠过咽喉,还来不及惨叫一声就倒地身亡,鲜血汹涌地从致命伤口喷涌而出,鲜艳,温热,血腥,强烈刺激着旁人的眼球,却几乎没有人看清楚利刃飞来的方向,更不知晓是利刃是如何一剑封喉的?
因为,待胆大的宾客凑近一看究竟,结果更不淡定了:利刃原本不是利刃,只是几个称为“孔方兄”的铜板;利刃终究还是利刃,枚枚索命,直插咽喉。可见,出手之人够快、够绝、够毒、够准、够利索!
不知已赴黄泉之人,是否肠子都已经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