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花绵离宫那日已是半月有余,老皇帝醒来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把一干汲汲营营、忙着站队的大臣吓了一跳,然而紧接着,负责监国的太子又在早朝宣布:
“父皇病体未愈,还需卧床静养。”
情况大起大落,群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太子拿出一本奏折,扬声道:“孤近日得一密奏,控告景泰王三月前强占民田百亩、擅自修筑坞堡一事,敢问二弟此事属实?”
大梁重农,土地法严苛,强占民田为一等重罪,一旦落实便是削官下狱的下场,就算是身为皇子的唐宣文也吃不了兜着走。
二皇子眼神一沉,冷笑一声:“此为诬告,还请皇兄明察。”
“哦?”太子挺起了胸膛,白净方正的脸庞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孤自然是相信二弟的,可是,为了提防小人作祟,孤便派了暗探调查,结果却发现——”
“挂了二弟称号的坞堡……还真是不少啊。”
诸臣哗然,二皇子的脸色也黑了个透顶。不说其他,这纯粹就是没事找事,皇子们成年后在各地或多或少有自己的私产,底下依附的官员也会投桃报李,田产地契、商铺工坊……这些东西实在太多,有时候就连二皇子自己都不清楚具体数量。
太子旗下肯定也一样,这种事拿到明面上说,只有一个原因——自己这位兄长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呵,以为监国几日,就有能力扳倒自己了吗?真是天真!
唐宣文的脸色都没变,不冷不热地回了太子一句:“确实不少,可惜比不过皇兄,塞北行宫的华美大气,河西园林的精致秀雅,臣弟自愧不如啊!”
太子脸上的笑慢慢僵了。塞北行宫才刚开始动工,动用了大批南地的金丝木,确实华贵非常,可是知道这件事的没几人,景泰王的耳目居然如此灵通?而河西园林就更隐蔽了,是几年前他微服巡视河西一带时被当地富商所献,内藏绝色瘦马十余人等,是他颇为心水的一处别苑……
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被二皇子揭了老底。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以太子的一声长叹收尾:“罢了,此事等探子们调查清楚了再议。”
官场无蠢人,有眼睛的都明白了一件事——
看来太子与二皇子的关系,已经彻底撕开了和平的表皮。
皇帝卧病在床无力主持大局,太子显然是对龙位势在必得,二皇子向来聪慧机敏,必然不甘屈服,二龙争霸终于到来,朝堂现在已经掀起了惊涛巨浪,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在兄弟俩彼此对视的时候,后面的臣子们,也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赌还是不赌?
太子仁德,但论资质而言,最多不过守成之君;景泰王擅谋,有破釜沉舟之志,实乃雄主之姿,只可惜不是名正言顺。
可以说,在群臣眼里,两位天之骄子的胜负只在五五之间。
而他们一旦做出了选择,就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再也回不了头了。
时间的车轮还在滚滚前进,不知不觉,酷暑已至,夜里夏蝉烦人地鸣叫,东宫的殿内也搁了好几个冰盆,依然难抵这炎炎热气。
太子监国已有数月,政事堆积如山,唐宣德跟他爹一个德行,难的麻烦的通通推给内阁,拣了几件简单的随手批改就当完成任务。
从勤政殿那里回来后,他走进寝宫,便看到侍女为难的神情。
“怎么了月儿,撞太岁了?”太子与这侍女有过几次肌肤之亲,虽然没收入房,但说话时随意得很,“还是谁给你脸色看了”
“陛下,没有谁给妾脸色,只是……”貌美温婉的侍妾摇摇头,有些怯怯地低语,“公、公主殿下又来了——”
太子眉头一皱,然后又渐渐松开了:“原来是永乐这丫头……”他对亲妹一向宠溺,可是最近花绵的奇怪行径令他也烦恼得很。
自从之前偷跑出宫被抓回来后,这小妮子就像中了邪似的,成天泡在弘文馆里翻阅关于地动和旱灾的典籍,手里拿着一根石墨笔(注:此为纪家小姐新发明的新式硬芯笔,与毛笔截然不同,价格低廉且无需磨墨,一经面世就在大梁上下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草纸上写写画画,还塞给他好几份什么《地动防灾救助手札》、《治旱十要》、《灾后救援与重建》的时策,让他评判好坏。
唐宣德感觉自己虽是看着妹妹长大的,但对方却变得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了。她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大梁公主,父皇和自己都会竭尽全力护着她,为什么要考虑那些男人才应该在意的事呢?
“皇兄——”当唐宣德为此苦恼时,正主欢快地过来了,手里拎着一份字迹工整、足足有四五页的策论,“你回来啦,快来看看我这次写得怎么样?”
身着豆绿色薄纱蝉翼外裳的妙龄少女,额前一点祖母绿的宝石垂坠,莲步轻移时恍如林中仙女翩然而至,粉唇翘起的弧度更是叫人目眩神迷。
太子深吸了口气,身为兄长的底限让他选择回想自家宠妾的丰腴身姿,终于转移了注意力。
“阿——兄——”软软糯糯的呼喊仿佛羽毛在轻撩鼻翼,“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一脸认真的少女举起手里辛辛苦苦才写好的策论,双眼定定地盯着太子,想要观察他的表情。
无奈的太子只好接过了妹妹的“献策”,随手翻了两页:“嗯,很好。”
“真的吗?”小姑娘高兴地双眼都亮晶晶的,得到兄长兼一国太子的夸奖让她更有自信了,“这份《屯田论》花了我半旬才做出来呢,主要讲增设军屯商屯的事……”
“绵儿——”太子打断了她。
“啊?”讲得正兴奋的花绵眨着那双明亮的眼眸,疑惑地看着他。
“你用过晚饭了吗?”唐宣德虽然疼爱妹妹,但好不容易从一堆奏折里解放出来,显然不太想听花绵这个小女孩的“长篇大论”,“没吃的话,我先让人上菜吧。”
花绵想起兄长尚未用膳,只好收住了倾诉欲:“那皇兄先吃,我在来之前已经吃了两碗乳酪酥了。”
“乳酪积食,莫用太多。”太子板着脸提醒道,“正餐不吃,成天弄些七零八碎的杂食,下次再叫我知道了,你那小厨房的人全都搬到我这来。”长兄如父,如果说老皇帝给花绵的是无限的纵容,那唐宣德毫无疑问就是指导妹妹日常生活的“严父”。
“知道了——”小姑娘撇了撇嘴,拖长声音回道。
一顿晚膳吃得宾主尽欢,唐宣德从小带妹妹,自然清楚花绵最喜欢的口味和忌口的食物,加上两人吃饭都秉承皇家“食不言寝不语”的好习惯,于是气氛一派和谐。
填饱肚子,花绵的胆子也大了几分,尝试着问道:“皇兄,我这些日子给你看的那些……你觉得可行吗?”
太子的脸上浮现出了尴尬的表情——“还算不错。”最近忙着打探二弟的事情,花绵给的那些东西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可是,这个万金油式的回答并没让少女满意:“那皇兄觉得我在《治旱十要》中提到的引流灌溉可行吗?汛期将至,要不要在南方地区设点尝试……”
“够了,绵儿。”太子揉了揉太阳穴,刚好的头疼又开始了,“这是工部官吏管的事,你一个公主瞎掺和什么?”
“皇兄……”小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唐宣德还以为妹妹被自己吓到了,只好软化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绵儿啊,你要知道,现在你已及笄,应当考虑的不是什么防旱防涝,而是找到一个好归宿,明白吗?”太子是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式思想,不仅把妹妹当做了必须照顾的责任,也在此同时将她的未来规划妥当。
“可是……”花绵摇头,不知为什么,以往令她感到温暖的长兄,此刻却好像离她很远很远,“我所做的都是有意义的事情啊。”
“有意义?”太子气得身体一晃,白脸变成了红脸,“唐永乐,大梁现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写那么多防灾救害的东西,是想预示大梁的未来充满了这些灾祸吗?简直就是无稽之言,若非孤是你的兄长,这会儿你已经因为危言耸听被关押了!”
“不是……”不是无稽之言啊。少女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来。
她并非因为惧怕兄长把自己当成怪物而沉默,而是——
自己面前这个微胖的、一脸温文尔雅的男人……她好像有点不认识了。
就算他依然关爱着“唐永乐”这个人,就算他从来都把“唐永乐”藏在阴谋斗争之外,可是花绵依然能感受到男人的眼里,充斥着太多权力的诱惑,以至于他从未有一秒,把目光放在“百姓”身上。
从小就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太子殿下,是绝对无法明白,自己妹妹每天翻阅资料、偷看全国人口、土地丈量记册,努力回想着从前学过的知识……这一样又一样坚持的背后,究竟是为了什么。
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哪怕在政治斗争中是连参与资格都没有的蝼蚁,她也依然用自己的方法努力阻挡着未来的灾难。
只不过,她所寄托希望的对象——太子,轻描淡写之间就把她的努力尽数丢掉。
在唐宣德眼里,女人应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她们是不配谈政治的。
……从东宫出来之后,花绵感觉四周一片死寂,暑热难捱的季节,就连知了都停止了叫唤。
天色很黑,花绵身后只有两个举着宫灯的侍女,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往前走着。
“要不去看一下父皇吧?”在经历了跟兄长非常不愉快的对话后,迟钝如花绵也能感觉到太子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对女性的轻蔑,这让她更加想念从前与老皇帝在一起畅所欲言的日子。
可是还没到勤政殿,她就被一位老熟人拦下了。
“王公公?”小姑娘讶异地看着把自己拦下的黑袍宦官。
“还请公主殿下宽恕,咱家这边奉命不得让任何人打扰皇上养病……”
“奉谁的命?皇兄的吗?”花绵对这套破绽颇多的说辞还是看得出来的,“我是父皇的孩子,无论是出于孝道还是情理,你都没有理由拦我。”
王立看着这个真心实意牵挂着皇帝的小公主,微笑时隐含深意:“公主所言甚是,不过还是请回吧,今晚请务必锁好门窗,无论发生何事都莫要惊慌。”
惊慌?花绵忍不住蹙眉,心想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由于王立身后还有一众卫兵的阻拦,小姑娘最终只能放弃了看望父皇的计划,回到了寝宫。
在登上台阶时,她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咦,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少女的内心不由得浮现出一丝不安。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被最后一级台阶绊了一跤,要不是侍女在后面拉了一把,差点跌伤膝盖。
她扶着婢女的手,站稳了身子,可是思绪依然有些凌乱。
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与此同时,隐匿在虚空中的L-01,也依然安静地蜷缩着,幽黑的电子眼划过一丝暗光。
【宿主,这个世界的气运……被你改变了哟。】
只是,它并未告诉花绵这一点。
而在少女踏入寝宫的一瞬间,一队黑色甲胄的卫兵迅速地围住了这个宫殿。
夜色中,他们恍如一群持着兵戟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守在了周围,似乎只要有人一声令下,就会立刻开始一场血色的厮杀。
与此同时,太子的东宫,负责警戒的锦衣卫听见了轰隆隆的巨响,抬头一看,不由得愣在原地。
成千上万装备精良的藤甲士兵,手持军队用的神机弩,仿佛一条噬人的巨大猛兽,朝它的猎物——整座东宫,以不可抵挡的威势迎面扑来!
而领头之人,正是以往有着“悍不畏死”之称的猛将鲁冀。
“这、这是明甲军!”守卫宫廷的卫士们纷纷色变,“他们想做什么?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