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自立国以来,已有上百年基业,历经三朝帝王,当今圣上唐佑基,帝号仁显,乃第三代唐氏皇族,从即位时就励精图治,野心勃勃,不仅一手缔造了“仁显之治”,而且数次率军亲征,将困扰了中原多年的胡蛮一族予以痛击,令这些夷狄不敢踏入长城一步。
然而颇有一代明君之风的他,却始终有一点令后人大为诟病,那就是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先皇在位时,原本属意于年长的嫡子,而唐佑基当时不过是一名不起眼的庶子,可是到了后来最关键的太子之争时,在亲弟兴安王的全力辅佐之下,他发动了骇人听闻的“勤王事变”,血洗了皇宫,将那位板上钉钉的太子以“谋逆罪”斩杀,且逼迫病床上的先帝写下退位诏书,自己则迅速掌握大权。
当时得知真相的几位重臣无不震惊,有刚烈者当即告老还乡,以示对新皇所作所为的愤懑不屑。
后来,这件事也就成了皇帝一生的逆鳞。
正是因为他自己的皇位是通过篡权夺来的,因此刺杀太子一案也就更令他牵肠挂肚。作为一个杀兄逼父的狠人,他最看不得的就是别人也想用这种不正常手段上位。
早朝时,以顾青为首的文官集团不仅办事不力,而且屡次挑衅帝王的尊严,这让脾气极大、疑心甚重的老皇帝怎么忍?
“顾少元,今日之事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皇帝此时正坐在铺着龙凤双面绣软垫的黄梨花木炕榻上,看着矮阶下拱手行礼,恭恭敬敬的顾青,脸色有些阴沉。
勤政殿的书房不算很大,却是皇帝经常用来接见内阁臣子的地方,布置精致典雅,洗练自然,墙壁悬挂着长约三尺的白绢山水图,画下是一张黄花梨雕龙纹方桌,文房墨宝一应俱全,陈设皆雅趣非常。
但现在谁也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因为皇帝的怒气如同出鞘的长剑,直指顾青。
作为一名权力日盛的内阁首辅,顾青刚才在殿上的表现可以说是锋芒毕露,可是这时,他却收敛了眉目,把腰往下弯了弯,语气变得谦和淡雅:“皇上息怒,此番案情另有玄机,切不可轻举妄动……”
“哦?”皇帝冷哼一声,“朕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本事,敢叫朕不能轻举妄动!”
“回皇上,此案不宜声张,如果让刑部追查下去,损失的是皇家颜面,更甚者还会离间您跟太子殿下的亲情。”顾青说完,便呈上了一封奏折。
皇帝接过后,飞快地翻看起来,浑浊的眼睛里越来越亮——惊疑,愤怒,沉郁,复杂……各种情感在他眼中变幻不定,最后化为谁也猜不透的深沉。
看完后,他抬起头,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矮阶下姿仪优雅的绯袍青年,对方白净而年轻的脸庞没有任何一丝不安,仿佛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反应。
“那贼人真的是郑贵妃派下来谋害太子的?”皇帝质疑的声音沉重而嘶哑。
“启禀陛下,刺客受贵妃宫内侍女指示,证据确凿。”首辅的回答很是巧妙。
皇帝气得喉头一哽,却又无话可说,郑贵妃是他自从皇后去世后,唯一真心喜爱的女人。她性情大胆活泼,张扬明艳,在死气沉沉的后宫里就如同娇艳灼灼的牡丹,让他心甘情愿独宠她一人。
他不愿也不认为袭击太子会是郑氏所为。
唆使平民持棍硬闯东宫,这种手法可以说相当低劣愚蠢,而他的贵妃一向聪慧狡黠,就算真的要动手,也不可能如此鲁莽行事。
也正是出于这层考虑,昨日他才会在东宫对太子发那么大火,自己的大儿子遇刺,居然毫不犹豫地怀疑起了他心爱的郑氏!
可是顾青这一封密报,却活生生地打了皇帝的脸。
将那贼子带入皇宫的人,居然真的是郑贵妃宫内的侍女!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公开,还是由您私下处理最好。”顾青委婉道。
毕竟涉及后宫阴私,如果郑贵妃的行迹败露,一心宠爱妃子的皇帝两头难做,而且太子那边就更加左右不是人。
不原谅贵妃,皇帝必然会跟太子产生龃龉;
原谅贵妃,那二皇子党的气焰恐怕更加嚣张,毕竟谋害储君乃国之重事,皇帝要是偏心则必然招致祸端,后患无穷!
宫殿一时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
“罢了,顾爱卿,你先下去吧。”皇帝有些烦躁,开始赶人。
可顾青却没有遵照此言,反倒躬身行礼,然后说了句:
“陛下莫急,臣以为,此乃良机,正好到您……清理门户的时候了。”
皇上一怔,目光陡然森寒。
同一时间。
勤政殿外,一位乌冠无须、面白浮粉、嘴唇胭红的太监拦住了前来送点心的花绵。
“公主殿下,请留步,皇上正在书房与臣子商讨正事呢。”
“王公公,父皇大概还要多久?”花绵冲他微微颔首,并没有摆出公主的架子。她知道这太监是自家父皇跟前的大红人,而且会认字、懂礼仪,并非宫里普通的内侍。
“回殿下,皇上的意图咱家可不敢乱猜呀。”名叫王立的太监赶紧摇了摇头,“只知道进去的那位大人是顾首辅……”
“咦,先生也在里边?”少女的眉目犹如水中茉莉徐徐舒展开来,含着一点欣喜的味道。
顾青三年前被皇帝任命为东宫少傅,教授太子经纶道德,而备受帝宠的公主也在旁听之列,于是便跟年长她十几岁的顾青有了师生关系。
虽然去年顾首辅被调离了这个岗位,但花绵依然对他怀念非常,因为他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对待她这个公主也悉心教导,不会像其他老夫子一样满口“女子无才便是德”,只关注她的兄长,也不管她的学业。
“殿下,我去跟皇上禀报,您可以到偏殿暂时歇息会儿。”王立还是很照顾这个皇帝的掌上明珠的。
然而,花绵却摇了摇头拒绝道:“不了,父皇正事要紧,你先别去通报了。这个食盒先放在你这,我先去外边逛逛,等会儿再回来。”
抱着还要等很久的想法,花绵打算去勤政殿外面的园林散散步,消磨时间。
却没想到,她前脚才走,那位气质深沉的首辅大人便也出来了。
王立赶紧把头低得死死的,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谁都知道这位内阁大臣最厌恶的便是他们这种阉人,经常劝诫皇帝不要“倚重奸宦”,而要“远小人,亲贤臣”。
这次也一样,顾青连一个眼角都没分给这位太监,王立越是在皇帝面前得宠,他就越疑他居心叵测。
对他这种态度,王立心里暗恨,嘴里却嘀咕了一句:“可惜公主刚走,咱家这可怎么跟皇上交代……”
出于意料的,顾青原本已经要下台阶的步伐却停了下来。
“公主刚走?”
王立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得罪这位一品重臣,只好讷讷回道:“是,永乐公主刚刚出去了。”这顾少元居然胆敢窥探公主行踪,回头自己一定要跟皇上说道说道。
青年似乎看穿了这内侍的想法,唇边轻扯了一下——
皇帝真是养了条咬人不响的好狗。
但他没有多言,只是下了台阶,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皇宫里群芳争艳,红簇簇黄澄澄粉盈盈……大片大片的名贵花卉盛放开来,充满了热闹的生气,还有那园中小湖,几片碧苔点缀着清澈池水,黄鹂的歌声萦绕着树上枝叶,满树星星点点的洁白梨花,风过时便抖抖簌簌,如华盖倾泻,铺落一地花瓣。
然而纵然景色盛美,却不及少女一袭海天霞色的暗纹绣花襦裙,似白而微红,雅中微艳,端端然伫立在梨花树下,叫旁人看来,便如雾里花,镜中月,缥缈不可寻。
而映入顾青眼帘的,也正是这美轮美奂的一幕。
蒸蒸若粉霞,明净如琉璃。
他远远地看着她,眸光深不可测。
而与此同时,原本看着湖发呆的少女也抬起头,朝他望去——
不是他们心有灵犀,而是她脑海中响起了L-01的提示音。
【宿主,已检测到男配顾青就在附近,好感度60,攻略支线自动开启!】
花绵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跟顾青成为师生已有三年,却从未想过他会是这个世界的男配,也更无亵渎之意。
“小系,他是我的老师,怎么会是……男配?”
【《重生之侯府商女》一文里,顾青是□□,也是女主前世跟景泰王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纪蓉重生后也是借顾青之力,将景泰王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一人一系统无声交流的须臾,一身绯色官袍、气度沉寂优雅的青年已经朝着少女的方向走过来了。
“臣参见公主殿下。”顾青见树下的少女盈盈望着自己,不由得莞尔,“多日不见,殿下别来无恙否?”
“先生,我很好,就是太久没有见到您了……”少女仰起头看他,心里生出了细细密密的愉悦,这种情绪无关男女情爱,只是因为十几年寂寞的宫廷生活里,难得可以见到自己恩师的仰慕和雀跃。
作为公主,哪怕华服美食,高高在上,可是终日处在高墙困锁的深宫里,终究是孤独的。
顾青垂眸,正好瞥见少女鬓角那一缕垂落的发丝随风飘动,衬得脸蛋越发娇小可爱。
“公主已经及笄了吧?”他低沉的声音,跟以前为她讲课时的娓娓道来有些不同,带了点她从未听过的暗哑。
没有多想,少女轻轻点头:“是的,上月中旬,父皇已经为我办了及笄礼。”
少顷,男人做了一个举动,将花绵吓了一跳。
他朝她伸手,轻轻拈起一朵不知何时落在她发梢的梨花。
两人的距离在一瞬间就被缩短了许多。
暧昧的距离。
严重点来说,在封建王朝,这是对公主的冒犯。
“如此便好,臣甚为欢喜。”他轻笑了一声,清秀的眉眼仿佛在一瞬间绽放出了耀眼的风华。
少女怔怔地凝视着他,不由得想起先前学过的一句诗——
“夜未央,庭燎之光。
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在这寂寥无趣的宫闱之中,他这一笑,仿若划破云翳的晨曦之光。
他将那朵梨花收拢到袖中,便正色道:“殿下,时辰已经不早,微臣告退。”
然后,这位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袖里暗藏一朵刚刚从公主发梢摘下来的花,施施然地离开了皇宫。
而留在原地的花绵,却犯难了。
以往自己还能单纯地视顾青为老师,可现在……
这还算什么为人师表的先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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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春闱放榜,帝大寿,普天同庆。
远在西北的兴安王偕同世子唐希麟,一道回京祝寿。
“哒哒哒”的马蹄在黄土地上扬起尘沙,一骑当先的黑甲少年驰骋如风,鲜衣怒马,容颜恰似这繁盛春景,浓艳稠丽,却不含分毫女气,只显得气势更加冷冽逼人,如同神明再世。
所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外乎此。
他身后护送着一辆马车,车内坐着一位五官与当今皇帝颇为相似的中年人。
这人也就是赫赫有名,坐镇西北,令异族闻风丧胆的兴安王。
他身侧还端坐着一位貌美妇人,看衣饰品级便知是王妃。
“麟儿此番进京,也不知会求得哪家贵女为妻……”王府这一大家子人千里迢迢赶回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给皇帝祝寿,也有为世子唐希麟安排婚事的缘由。
“无妨,这事麟儿自个儿挑就好了,”兴安王摇了摇头,“这小子脾气古怪,你要是胡乱给他安排,没准还要拆了天!”
“也是……”说起来王妃也头疼,他们家这小子,就是个混世魔王,成天泡在军营里,气势凶烈,也不知道会不会吓跑那些好人家的闺女。
而还在马背上的少年,浑然不知车里的父母正在为自己的婚事担忧。
他眯起了那双华美的丹凤眼,目光幽深地望着京畿的方向——
“十年了啊……”
距离他离开京城,已经整整十年了。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这个令他日思夜想,久久无法忘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