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村往南，快马加鞭行上一天，日出时分出发，日落时便能抵达一个渡口。
在渡口渔村休息一晚，次日买舟西行，于水上漂泊四至五日，便可抵达整个西州最为繁华的逸城。
卓尔不群，超然飘逸，逸城人才济济，是最难生存，也是最容易出头的地方。
林泉村长大的少年，家中若有资财的，在十二岁时便会被送到逸城继续读书。
城东的文宣书院的掌院恰是林泉村出身，当世官场有按官员出身之地划分派系的惯例，三年一次大比，逸城学子中林泉村出身的就占了一半。名不经传的小小山村，在西州一派中却名头不小。
方鸿鸣同辈，包括被叫做赵三哥的赵诚在内，那一科林泉村共有五人高中，除了一个留在京中，其他人都被派发往西州任职。
赴任之后不久，就接到京中传来的密令。
如今太后的胞兄王丞相年迈多病，近日偶得一妙法仙方，以房中术采阴补阳延年益寿，遂往各地搜罗十二至十六岁的清白少女。
非灾年荒年，又不是皇帝选秀，哪来这么多适龄少女。
有的官员收买当地蛇头，导致附近乡间女童失踪被拐事件层出不穷。有的暗中威逼利诱，平头百姓不胜其扰，不得已卖女求平安。
彼时少年意气，才刚上任就接到这种密令，满腔报复的少年们想要反抗，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一开始只是休沐日相约酒楼一聚，痛饮畅言一醉解千愁。
然而时日一长，事情渐渐不对味了。
……
“鸿鸣，这么急急忙忙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三哥你来看，这些是一大早，我手下的人发现的。现在满城都贴遍了，听说邻县也……”
“哦，我还当是什么事，不过是些诗文。”
“不过？！……三哥，这不是诗文，这是辱骂朝廷！要是传到京城……”
“什么辱骂朝廷，朝廷是圣上的朝廷，他王君效怎么就成朝廷了？！”
“……？三哥，这事莫非……”
“鸿鸣，你这个月事务繁忙，请你的帖子你都拒了。这事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不能再让王家这么一手遮天了！”
……
车轮压断枯枝，啪嚓一声脆响，一阵轻微的颠簸后马车停了下来。
掀起车帘，林间翠色斑驳，不等方鸿鸣开口询问，车夫已经回道：“老爷，林泉村到了。”
坡道缓缓，站在梯田顶端往下眺望村庄，田埂纵横如城中一道道灰色的墙影。
多年之前的那一日，也是这样初夏明朗的晴天。
金阳耀眼，乾坤郎朗得仿佛这天下善恶有报绝无不平之事，年少时的方鸿鸣站在城楼上，向下眺望不远处的刑场。
西州谋逆案震动京师，灰蒙蒙的空场上排列跪伏的罪囚如排列整齐的待宰鸡鸭，白色的囚服是已经褪净了羽毛，只等刽子手手起刀落，满腔热血尽化尘埃。
王丞相不可能倒，一手遮天的从来不是什么王家，而是坐镇后宫万人之上的太后。
连看穿这一点的眼力都没有，要拿什么跟那些久练成精的老狐狸斗？
“鸿鸣，最近怎么不见你出门，公务忙归忙，也别忘了跟同僚多联络联络感情。咱们这些当官的，关系是第一，其次是分寸，你说呢？”
“大人教训得是。”
“哈哈哈，年轻人啊，不懂得审时度势安分守己的太多了。你倒是个安静的，跟你同乡的赵诚，听说最近经常带着一群人喝酒，喝醉了就写诗骂人，胡言乱语不成体统！”
“……大人，其实赵诚他们只是……”
“文人意气嘛，我懂。只是这做人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心里没个谱吗？真当这西州是你们林泉村的天下，由着你们恣意妄为？！”
“大人！下官绝无此意！”
“哈哈，好了好了，快起来，好端端的跪着做什么。唉，要说最近啊，不光咱们西州，其它四州也不太平。就前几日，南州传来消息说，抓到了一伙妄议朝政，意图谋反的乱党。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王丞相为此很是忧心，圣上挂虑国事操劳成疾，咱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更改替圣主分忧才是。鸿鸣啊，你是个细心人，这事我就交托给你，若是发现什么人有奇奇怪怪的举动，一定要及时上报，这天下太平，咱们的日子才能舒心啊，是不是？”
“……是。”
……
微风迎面吹散往事虚影，方鸿鸣回过神来，听见前方村民的呼喝。
车队穿过田野进入林泉村，来来往往的村民虽然没有人上前阻挠，却都以冰冷嫌恶的眼神注视着车队。
十分清楚自己在村中的名声，方鸿鸣没有下车，只透过竹帘眺望村里的景色。
忽然啪一声响，一团粪土打在车厢上。护卫立刻要去追赶捣乱的小孩子，方鸿鸣喝道：“回来！跟个无知幼童计较什么。”
穿过村间歪歪扭扭的土路，最终马车停在一间普通的土屋外。
几个年少青壮堵着大门，面色不善的瞪着护卫。方鸿鸣打开车门下车之后，这些不友善的目光统统集中到了他身上。
“狗官！”一个男人往地面啐了一口，指着方鸿鸣，怒道，“断绝关系的文书难道没收到吗，还回来干什么，非要气死你爷爷你才甘心吗？！”
男人被护卫拦住，方鸿鸣气定神闲，向他瞥了一眼，道：“我来见爷爷。”
“你还管谁叫爷爷？！”
村中各家各户的院门不常关，须发如雪的老爷子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走出来，沉重的拐棍敲击地面，发出钝重的闷响。
“这里没有你要见的人，你早就不是我方家的子孙，马上给我滚出村子去，这不是畜生能来的地方！”
“爷爷身体健朗，孙儿也就放心了，爷爷不认我这个孙子，鸿鸣却不敢数典忘祖啊。”
温和和礼节浮于表面，方鸿鸣的笑意透不进眼底，向老爷子道：“爷爷，我来拿状元金印。”
状元金印，当初建造林泉村的状元郎，殿试上获得的御赐金印被村民们代代保存，流传至今。
金印不常示人，由村中年高有德的长者负责保管。
虽然大部分村民一生都未曾见过金印的真面目，但据说其具有神异力量，正是由于状元金印的保佑，林泉村才一直丰饶宁静。
这一代金印的保管者正是方鸿鸣的祖父。
老爷子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怒火燃灼到白发胡须都要变成红色，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在颤：“你……你要状元金印干什么？！……老三说得果然没错，你要把全村的命根子拿去讨好奸邪之徒！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为了荣华富贵，良心都被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