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赵家主宅灯火通明了一整晚,叮铃铃的电话声和拨号声直响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警察局|局长的嫡子赵四少失踪了。
与此同时,同行的司机却死了。
据目击者说,他当时听见一声巨响,过来的时候看见黑色轿车整个前车头都被撞烂了,车门大开,司机倒在方向盘上,双目圆睁,血从车里一直流到旁边的绿草地里。
各路报纸纷纷用头版刊登了赵姒失踪的消息,并争相引用该目击者的证词,大肆揣度赵姒失踪的原因,其中有不少报社甚至猜测赵太保当了二十年的警|察局局长终于要倒台了。
然而因为视角问题,目击者并没有看见司机腹部的大窟窿。也正因此,消息得以被迅速压下。
旧县署,公董局警务处。
三个金杠四道星的老人坐在主位,双手相扣搁在桌面,底下压着一份尸检报告。微微下垂的嘴角和松弛的眉眼没能让他显出老态,反倒是和赵姒如出一辙的唇线依旧如利刃般锋利。立在一边的分处长偷瞄一眼,越发胆战心惊,不由自主将腰又弯下几分,继续战战兢兢汇报。
“小李啊,”老人叩了叩报告,“你的意思是,我赵太保的司机,活生生被利器挖开了胸膛,内脏不翼而飞。”
“局……局长,法医那边确实是这么说的,从伤口边缘来看,的确是、是制式军刺所为,内脏至今尚未找到。而……而且,从现场痕迹来看,赵少爷恐怕凶多吉少……”
说到最后,分处长李德权后背都汗湿了。虽说这几年警察局夹在法租界和军阀之间夹缝求生,不比从前。但赵太保从当年籍籍无名的小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以七十高龄独掌整个上海警察界,他的路,几乎都是用鲜血铺起来的。何况赵太保向来御下极严,积威甚重,被这么盯了一会儿,李德权只觉得整个人连皮带肉都被看穿了。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清闲,以为来了分处能安稳过日子,结果碰到这码事,李处长满嘴苦涩,苦不堪言。
赵太保收回目光,可有可无应了一声,显然没把李处长的话听进去。他虽然也有两房姨太太,除了赵姒外也还有两个儿子,但他从来只认正房。早年落魄的时候,嫡妻不离不弃,相伴左右,感情非比寻常。老妻生育艰难,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赵姒,从小视如眼珠子,现在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赵太保一推报告,起身道:“行了,司机的事再议,先把人找到。”他临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挺括的警服折出一道深重印子,映着斑白的两鬓。
“我只要活的,健全的。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想想你那个独苗。”
赵姒失踪的事情,楚恒第一时间知道了。
当晚赵姒从他这里离开,结果在通往法租界的路上出车祸,司机当场死亡,赵姒下落不明。在家中等儿子回家的赵局长太太没等来人却等来噩耗,登时昏厥过去,赵宅乱成一团。而几乎同一时间,赵太保派出的人出发,寻到了楚恒的药铺,转而顺藤摸瓜摸到了楚恒的家。
楚恒正坐在旧行李箱改造的单人沙发上翻阅祖辈的行医札记,听见门铃响,眼镜都不及摘下,匆忙抵开门。
门外乌黑黑四五个大警帽。
“楚先生,我们怀疑你涉嫌绑架,请跟我们走一趟。”
“恕我冒昧,”楚恒抬手推了推下滑的眼镜,“请问我涉嫌谁的绑架案?”
为首的黑脸警察公事公办道:“赵局长的公子,赵姒。”
大概觉得已经解释清楚,黑脸警察做了个带走的手势。两个年纪轻点的警察从他背后鱼贯而出,一左一右分别架住了楚恒,打算强制性地押他上警车。
楚恒微微抬手,示意道:“我自己来。”
他模样出众,说话不愠不火,又戴了副银边眼镜,很有些温和端方的味道。黑脸警察对他印象不错,因此略一颔首,小警官收到指示,从善如流松开手。
“楚先生,请。”
等楚恒从警局出来,天际已泛起白边,远处天空正处于黛青和鱼肚白之间,呈现出迷离的青透。
天色还早,清晨的街道萧索又寂寥,楚恒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路灯在笔直长腿落下的间隙里,拉出一个又一个影子。
他出门太匆忙,只来得及捞了呢子大衣,里头还是薄薄的一件衬衫。深冬凛冽的寒风从领口钻了进去,盘留在胸膛附近,整个胸口都是冰的。他竖起大衣领子,拢手哈了口热气。
在警局,楚恒从头至尾总共被审问了十次,从犯罪动机回答到和赵姒初相识,甚至险些遭遇暴力刑讯逼供。最后确认供词无误,他洗脱嫌疑,先前的黑脸警察递来一份尸检报告,另附有几张现场照片。
照片里,司机被平放在黑色轿车边上,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大,鲜血染红的破烂袄子下隐约可以看见腹部狰狞的窟窿。拨开翻卷皮肉,腔室里头空荡荡的,从下至上包括小肠和肺叶在内的内脏悉数被挖走,只剩下黏腻鲜黄的腹网膜。
楚恒慢慢在路边长椅坐下,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睛。他维持着腰背挺直的动作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放松肩膀往后倒,脖颈闷声垫上椅背。
“从受害人死状来看,我们认为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件普通绑架案,很可能是蓄意谋划的凶杀案。受害人在意识尚且清醒的时候被凶手用军刺割开腹部,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被掏空。”
“六年前那桩旧案想必您听说过,两位凶手的作案手法完全一致,都是先以制式军刺剖开受害者腹腔,再取走内脏。切口干净利落,手法娴熟,我们怀疑十一年前那位犯下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重新出现了。”
“将此事坦白告诉您,我们背负了很大责任。因为消息一旦泄露,势必会引起恐慌。”
“楚先生,如果您想起什么线索,请及时联系我们。”
“您和赵公子相交甚笃,我们相信您绝不会坐视他置身险境。”
“毕竟当年,令堂出事,赵公子可是帮了您不小的忙。”
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凝聚起来,一朵抵着一朵,簇在一起把青色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寒风汹涌而来,刮得两旁悬铃木叶子哗哗作响。第一片雪花落到楚恒发梢,刚留下一点微白痕迹,又迅速消融了,只濡湿了一小撮乌黑的碎发。
楚恒闭着眼睛,似乎睡熟了。雪花不断落在他身上,很快将斜挑入鬓的眉毛染白了,然后是长而卷的睫毛,干净利落的短发,轮廓深刻的五官,渐渐地,他整个人都快被雪盖住了。
直到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将他惊醒。
*****
云嫂今年快四十了,是个菜贩子。她从十八岁开始吃这口饭,每天天不亮就去进新鲜蔬菜,然后推着木推车沿路叫卖,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渐渐有了些固定的客人。
这天她和往常一样,自相熟的菜农那里进了新近时兴的雪里红和黄芽白。因为卖得好,免不了比前几日多进了些。等推时发觉推车沉了不少,也没往心里去,以为是清洗泥巴时带的水。
云嫂在闹市通道边的固定位置放下推车,拽了毛巾三两下擦干净汗,又拍掉身上刚刚落的雪。这时天还没大亮,云嫂想着重新拾掇一遍这些菜,把卖相整好,价钱也能上去。刚落雪的蔬菜,比肉都金贵。
云嫂挑挑拣拣,把压坏的放在一边,分毫没损的放在另外一边,一大车蔬菜很快泾渭分明变成两部分。云嫂伸长了手去够另一头的,深入新嫩绿色的手突然摸到一个光滑的东西。她把上头的菜扒开,发现下面是一个黑色塑料袋。
菜农偶尔也卖些家里种的核桃之类,云嫂见过一回,也是用这样的黑色塑料袋装着。可能是错拎了,云嫂冷静地想,也没起还回去的念头,捡了几颗雪里红把塑料袋掩实了。做完这些,她摸出窝窝头,啃了两口,忍不住咧开嘴角。像她这样没了男人,一个人独自抚养女儿的,生活不容易,免不了喜欢缺斤少两爱占便宜。
这天不知道怎么的,亮的特别迟,往常热热闹闹的集市也没看见几个人影。云嫂揣着手,心里惦记塑料袋里头的东西,想来想去,索性决定打开看一眼。她飞快环顾一圈四周,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是急匆匆赶早班的工人或者和她一样起早摸黑做点小生意的。见压根没人注意,她快速解开了绑口的死结。
一个东西滑了出来。
看清是什么东西的云嫂吓得面无血色,她下意识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从黑色塑料袋里滑出来的,是一颗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