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钧发完消息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金属机身和湿润泥土意外近距离接触,撞出来的闷响惊起几声聒噪的蛙鸣。亮着白光的屏幕仰面落进了草丛,映出一团绿莹莹的光。不远处的路灯也赶来凑热闹,闪了两下后终于年久失修地彻底罢工了,在万家灯火里,给厉钧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借着手机屏幕投出来微弱的光线,厉钧看着墓碑上笑容盎然的女人,平日总绷得有些过于严肃的嘴角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笑意。但这点惨淡的笑意很快就被苦意取代了,厉钧想起早上醒来时看见的场景,英俊的五官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由内自外地散发出苦闷。他捞过脚边的酒瓶,仰头灌了大口。
蛙鸣进入中场休息时间,手机发出细微的锁屏提示声,墓地里最后的光源消失了。
勉强算是同个大院长大的厉钧和封厌,关系其实并不好。
十七年前,在厉钧和厉铮还是十四岁的时候,厉老爷子接到新任令调进了中央,一家子也随之搬到了封厌舅舅所住的大院。那时候,因为认识苏言,PTSD症状好转的厉铮病情再次恶化,几乎到了拒不出门的地步。一家老小想尽了办法想让厉铮与外界沟通,却每每惹得他情绪失控,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急得厉老太太请了一大堆所谓的青少年心理专家和心理学博士,却一点用都没有,反倒差点加重了厉铮的病状。
一家人对此束手无策,直到两个月后,老爷子在A市的下属把那次慰问孤儿院的照片邮寄过来,厉铮的病况才出现转机。
星星孤儿院全体与市长的大合影里,个头矮小,皮肤白皙又站在第一排的小孩子非常醒目,厉铮一眼就认出来了。
“团团。”十四岁的厉铮指着照片说。
厉钧记得,那时厉铮已经快三个月没开口说话了。一家子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又惊又喜,厉老太太甚至当场哭了出来。
厉铮十二岁那年遭遇的绑架一直是厉老太太心底不可触碰的伤疤,这两年来她始终活在自责中。当年若不是身为母亲的她粗心大意,小儿子厉铮怎么会在商场里被人药晕了绑走。等她苍苍惶惶地发现找不到人,给老爷子打电话时,绑匪的电话已经先到了。
出于对老爷子整治黑色产业的报复,绑匪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他们只要当着全市人的面,活生生虐杀市长儿子,让市长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绑匪说完就挂了电话,平时听到稍微刺激点的消息就要晕过去的老太太,却一反常态地坚挺着,甚至冷静地指挥起救援工作来。那个时候来电信号追踪技术还没有普及,厉老爷子亲自带队,按照内部可疑名单,一个地点一个地点地搜过去。
黄金24小时很快就只剩下最后半小时了,厉钧心跳突然毫无预兆地加快,几乎瞬间就超过了安全阈值。老太太手忙脚乱,就在她喊王妈拨打急救电话时,留守的刑警队长,接到了顶头上司的通讯。
厉铮找到了。
对于24小时里经历过的事情,厉铮闭口不谈。厉钧只知道,他被老爷子从一个破旧的仓库里抱出来时,浑身是血。等两天后在医院醒过来,厉铮已经变得过度警觉,甚至抗拒与外界交流了。
心理医生的诊断结果是PTSD。
在厉铮状况日益严重的同时,老爷子一改之前温吞作风,开始下重狠手清扫A市的黑色产业,最终A市风气肃然一新,老爷子也因为出色的政绩,得到了上任一把手的赏识,得以调入中央。
但是刚进入中央,厉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华夏执政党分为民主党和共和党,上任一把手是民主党,被他提拔上来的厉老爷子理所应当也是民主党。无数共和党派的人盯着上头那个位子,盯着刚升上来还没有建立根基的厉老爷子。
在那个时候,即便是从来对厉铮有求必应的老太太,都不能答应厉铮“要团团”的请求,只能找几个人时刻盯着苏言,每天拍无数照片,日|日邮寄过来。
有了团团的照片,厉铮情况慢慢稳定下来。
某天,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厉铮有宝贝,封厌带着一群跟班,趁着大人不在家,抢走了厉铮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箱子。打开发现是一堆破照片后,封厌当着厉铮的面,把照片全都撕碎了。
被几个跟班死死按住,厉铮气得眼睛都红了,差点挣脱束缚扑到封厌身上。打完球回来的厉钧看到弟弟被欺负,怒吼一声,直接拿篮球砸了过来,当场把封厌砸了个鼻血直流。
封厌被砸蒙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当即喊着跟班朝厉钧围了过去。
很快,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打成了一团。
最后这场混战被下班的家长制止了,各家拎着各的闯祸精回去教训。唯独以少胜多的厉钧两兄弟没得到半句呵斥,老太太还边掉眼泪,边陪厉铮黏照片。
自此,厉钧算是和封厌结下了梁子。两个人但凡见面,必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势必要挣出个“狭路相逢勇者胜”来。为此,在荷尔蒙无处发泄的青春期,两个人不知打过多少场架。
后来厉铮病情好转,却还是没能痊愈,家里留学归来的堂叔建议送他出国,彻底治疗好了再回来。当时华夏国内心理行业闭塞,远比不上资本主义国家,老爷子与老太太经过深深考虑,以“不治好或许会被团团嫌弃”为由,说服了厉铮,照片国内邮寄也由此变成了国际邮寄。
与此同时,处在青春期,三天两头不是打架就是惹事生飞的厉钧被老爷子扔进了军营,单方面结束了与封厌的战争。
等到多年后,升到少将的厉钧决定与女友订婚时,才知道当年被他打得险些脑震荡的少年,竟然是大舅子。
彼时,厉铮因为学业还远在英国没回来。隔着时差工作差又“孤立无援”的厉钧,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单独和封厌约了一架。在厉钧屡屡放水的情况下,险胜的封厌喘着气,表情阴鸷地看着满脸期待的厉钧,过了好一会才点了下头,勉强同意了妹妹的婚事。
厉钧和封厌的关系,经过未婚妻的努力调节,总算慢慢缓和了。可惜好景不长,大马士革战役后,两人关系再度降到冰点。直到今天早上之前,厉钧一直都以为封厌是恨自己的。
一瓶酒空了,厉钧把空酒瓶丢到一边,醉醺醺地拧开了另外一瓶。空酒瓶滚了两圈,撞到个坚硬的物体,止住了滚落趋势。
手机被磕亮了屏幕,静音状态下,恰好赶巧的来电被直接忽视了。
昨晚,封厌突然约厉钧见面。厉钧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赴约了。
喧嚣沸腾的酒吧,厉钧扒开群魔乱舞的人群,顶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找到了角落里一醉不醒的封厌。
“醒醒。”厉钧俯下|身体,推了封厌一把。
被推醒的封厌,斜着双醉意明显的眼睛盯着厉钧,过了两秒大概终于认出了面前是谁,语气登时恶劣起来:“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你给我走。”
厉钧从来不是能什么好脾气的人,他直起身,干脆地说:“行,那我走了。”
厉钧转身要走,腰部却被紧紧抱住了,温热的躯体随之贴了上来:“小喜,不要走,哥哥想你了,你不要走。”
厉钧要扒开封厌的动作僵住了。
偏偏醉得不省人事的封厌还在继续嘟囔着:“小喜,小喜,小喜……”
厉钧无声地叹了口气,抓住封厌手把他整个人架了起来:“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缠着要往厉钧怀里蹭的封厌抬手指了指头顶。
A市赫赫有名的纸醉金迷场所,自然也具备基本的住宿过夜功能。
架着癞皮膏药似的封厌,一手推开他毛茸茸的脑袋,一手抄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等物,厉钧把他送上了二十八楼。
从封厌外衣口袋里掏出房卡刷开门,厉钧把他扶到床上,替他扒了西装外套解了领带又脱了鞋子,最后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做完这些,厉钧脚步一转,准备走的时候,原本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封厌突然弹了起来,趁厉钧不备,擒住他胳膊往床上一压,嘴里飞快地渡了片东西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厉钧完全没印象了。等到他头疼欲裂地醒过来时,木已成舟。
厉钧不敢看一身青紫痕迹的封厌,他沉默地进了浴室,几乎搓掉一层皮才出来。
封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靠在床头抽烟,“昨晚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明知事情蹊跷的厉钧,不得不压下快要窜到喉咙口的愤怒,强逼着自己道歉:“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封厌弹了弹烟灰,冷笑道:“厉钧,认识这么久,我没想到你是个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