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之后。
大厦四十三层，一间豪华客房内。
一进房间里，凤箫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范良杰。
——事实上这句话说得不太对，整个房间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洛宁看了看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瘦削的，全身上下只穿了病号服的男人的凤箫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侧过身子，对凤箫轻轻说：
“既然只留下他来，说明他们已经放弃他了。你有足够的时间，不过也不能太长……
半个小时，够不够？”
凤箫默默点了点头，洛宁转身，示意大家守在门外，转身要离开之时，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转身走过凤箫，大步走向全身红肿一片，不停地搔着皮肤的范良杰。
好好看了他虽则瘦削，却已然被红肿皮肤撑得变形的五官一眼，这才从黑色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只咖啡色的超小号药瓶，在他面前晃一晃，放下，轻声说：
“一片儿就够了，吃多了，也不好。”
“……谢谢。”
范良杰低声地说。
洛宁点点头，转身欲离开，却在踏出两步之后停下来，双手插进口袋里，头也不回地，以只有他和范良杰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对我很防备——这种被女人防的情况，老实说我头回遇到。后来在西安，我又碰到她时，她不防我了，可一心只想着替你喝饱那里的羊肉汤……”
洛宁停下来，微微回了点头，却不愿看他：
“你要还是个爷们儿，就别再伤着她了。”
说完，也不等范良杰再说什么，就直接走向凤箫，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走之前，还把门轻轻地带了起来。
凤箫长出口气，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左右看看，想找个地方坐，可满地都是湿漉漉的，她看了看正在把药片干咽下去的范良杰，最终还是没坐下来。
并且，也没有半分要靠近他的意思。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转到咱们班里来的情形。
我当时就坐在窗户边，正好嫌班头儿唠叨，无聊得去掀着百叶窗的窗帘玩，结果一掀开就看见你穿着一身儿运动装，墨蓝色的，里面配了个白衬衫，个不高，皮肤黧黑黧黑的，浓眉毛，高鼻梁，薄嘴唇，还有你那双近视得很厉害，然后眯得跟一条黑线似的眼睛，特别特别亮地正好往我这儿看。
接着，老师把你叫进来，介绍你，你也不笑，你也不说话，你也不打招呼，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并且在老师叫你下去找位子的时候，还把你的凳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就这么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
那天的天气我也记得，阴灰阴灰的……”
她淡淡一笑，突然说：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你知道吗？”
皮肤渐渐消肿，露出苍白肤色的范良杰默默点了点头：
“……知道。”
凤箫又笑，仰起脸，看着前方还在向下滴水的喷水器，徐徐道：
“足足一星期吧？大家都在谈你，说你多厉害，功课多好，足球踢得多棒，人又是多讲义气……
那个时候我觉得，不就一转学生么？有什么了不得的？”
范良杰沉默，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问：
“那……你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我的？”
“时间不肯定，不过是因为香水倒记得很清。”
凤箫很轻，但很快地回答：
“因为香水。
那天我去找组长背英语课文，正赶巧你被调到他身边坐着，我闻到你身上的香水味，然后就觉得心跳得厉害——
毕竟那年头，男生身上干干净净的，就算很讨女孩子的喜欢了，何况你还很体面地洒了香水？
即使……”
凤箫悠悠地笑：
“即使后来想一想，你一个高中男生居然在身上洒香水，明显就有意招惹姑娘的意思，可还是觉得你挺迷人的。”
范良杰无声地笑笑，抬眼看着面前被夜色染成一片漆黑的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然后淡淡说：
“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凤箫不说话，范良杰轻轻地说：
“那天我其实挺不安的，名儿上说是转学生，可我比你们大一岁——要不是因为踢足球伤着休学一年，可能就成你们学长了。所以我还挺怕被你们排斥的。
那会儿我站在教室窗户边，听着里面儿老师说话，就是转身逃跑的心思都有了。
偏偏就在那时候，窗帘掀开，我就看到你支下巴从玻璃窗里很悠哉地看我，还微笑……
就是那时候……”
他轻轻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慢慢地说：
“我突然就急起来了，着急老师怎么还不叫我进去呢？”
两人都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凤箫眨眨眼，目光微湿，看着左上方的一盏吊灯：
“不过那时候你在男生群里可是人气王，我呢，人长得胖，又不好看，家里也没有什么钱，偏偏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没有外在，我就修内在，拼命地念书，拿第一，并且还常常借此鄙视那些穿得烧包，长得漂亮却老是被老师家长骂的同学。结果就惹得大家更不喜欢我，欺负我，给我起绰号，孤立我……
那时候我真的挺苦闷的，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就想着，要是我能跟你做了朋友——哪怕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只是朋友，想必大家也会对我好一点吧？
所以我就往你家里打电话。结果……”
范良杰听到了凤箫的深吸气声，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
“抱歉，那时我也被我妈骂了一顿心里特烦。就算我…我有那么一点……
唉，可你当时那么傲，加上那几个哥们儿早想找机会整你，所以才会闹到那个地步。”
凤箫不出声，好一会儿才笑着说：
“当时真挺疼的——
毕竟对一个女生来说，放学路上，全校那么多同学都会经过的路口前，被自己班里的同学堵着骂，说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她不要脸……
这种羞耻感，足以杀死她一百次了。
不过没关系了。
其实说起来我也要谢谢你，如果不是那天我折腾自己半天，又是自杀又是逃学地折腾了那么久……
我还不知道，原来对别人来说，我其实什么都不是——哪怕是一直以来把我当成宝，当成为班争光的老师们眼里也一样。
所以就算被人骂了，也可不必在意——没有人会真的恨我一辈子，因为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
凤箫淡淡一笑，继续俏皮地说：
“要不是这样，要不是经过那一次事儿，让我明白了，也原谅自己了……只怕我也不会用那么平常的心情去对待每一件事，那么高考很有可能就会失利，我也就没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更加不可能再在大学里遇到你，然后继续跟你做一对欢喜冤家了。”
范良杰沉默，好半天突然道：
“你以为大学里再见是巧遇吗？”
“……原来你真是刻意选了跟我一样的大学？”
凤箫微笑。
“……嗯……”
范良杰沉默，很久之后才继续说：
“因为你逃课，你……你做那些事，我才敢肯定原来你心里有我。我当时真的特后悔，后悔不该把你打电话到我家的事儿告诉大家，然后还在当场眼看着你被大家骂……
我当时真都绝望了，觉得你不会再理我了，觉得这么好的姑娘，这么真的一份感情，就被自己作死了。
可后来你像以前一样的笑，一样地说，虽然会避着男生们，可却态度很温和。我就想……也许，也许你能原谅我？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所以知道你考那个学校之后，就想你报那么远，是不是为了离开这些高中同学，换一个新环境忘记过去呢？
那……那要是我最后也能跟你在一个学校，你……肯不肯原谅我呢？
我还有没有机会呢？”
范良杰轻轻地说：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才考那所学校，然后又不敢跟你一个学院，所以刻意躲着你，直到后来知道你们系里好几个男生对你有意思了，我才着急，才跳出来了。
当时我真是豁出去了，就想着要是你第一眼看见我就哭了，或者当没看见了，那我就走……想个法子从此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可你没，反而只是对我微笑……
我就觉得我又活回来了。”
凤箫闭了闭眼，好久才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轻轻说：
“你是第一个让我明白什么叫爱情的男人，我怎么可能会恨你？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决定要跟我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很痛苦！”
范良杰终究忍不住了，低声嘶吼起来：
“每一天……每天每天！跟你在一起的每天，我都特别难受！
那感觉就跟浸在冰水里泡一遍，然后再被丢进火里炼一遍似的！
每一天！我只要看到你，看到你的笑，我一高兴之后，就立刻接着想起……想起那个晚上……
想起那个晚上你被大家围着时的表情，想象着第二天你……你是怎么睁开眼睛的……
我就受不了！我真受不了！
所以……所以……”
凤箫沉默，好久才轻轻道：
“所以你才会跟她在一起？”
范良杰长出口气，怅怅一笑：
“是啊！起码她不会让我恶心自己，时刻提醒自己是个混蛋，不配跟她在一起。而且……
她也肯给我你一直不肯给的东西。
箫箫，说实话，要是当初你答应我一块儿住，也许我不会这么担心，更不会去找上她。
我不爱她，真的一点儿都不爱。
因为她不是你，而且我也知道她接近我是因为我的家族，我的钱。可她能够给我你不给的东西。
箫箫……要是当初我们一块儿住……”
“你以为我不答应你是因为我还恨你？”
“我……我不知道。但至少我真的很不好受。就算后来跟她在一块儿了我也不好受，甚至想着死了也成……”
“所以就出了那回事儿，然后你就一直装植物人，骗我，骗你家人？”
“一开始我没打算骗你！我……我也是半年前才清醒的！真的！之前虽然偶然有几次清醒，可都是意识不明，很快就继续昏着了！
要不是……要不是那个梅君出现，说你早就知道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很恨我，根本不想看到我，照顾我只是因为一份义务……
那我也不会这样！
箫箫，我只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希望我们都不会觉得难受地继续在一起！”
最后一句话，范良杰是流着泪吼出来的。
凤箫长出口气，发现自己没有了半点儿流泪的欲望。
她想说些什么，想告诉他他错了，她不会恨他，可却觉得说也没意思了。
半天，她转身离开，手摸上门把的一刻，轻轻地说了最后的三句话：
“不管你怎么想，这些年我都一直很感谢上天让我认识你。
不是认识你，我也不会明白什么叫爱情。
就这样吧，既然你醒了，那我们就不必再见面了。”
接着，门打开，露出微笑着的洛宁，与其他几个一脸愤怒地瞪着范良杰的男人，凤箫淡淡一笑，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满满地都是暖意，于是踏出去。
关上门的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长久以来一直背着的那些沉重的东西，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