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你必然想让百人死而一人生吧?”忘忧转向黑漆漆的前方,想起自己初次在宫中“只求太平,不求真相”时也问了好多“为什么”“凭什么”。
承沄低下头,还以为这番将与韩夫人争吵,却不想她远比想象中的大度。
未知全貌,你又怎可随意投入感情随意评论。”她的碎发被微风拂过,胡乱贴在脸颊,朱唇轻启便道,“最难的便是,现实中我们并不知谁是良善,谁是奸邪。捉摸不透的情形下,又如何判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你看到的是后世评论某帝王忠邪不分,殊不知当局者迷,忠言逆耳,许在那些帝王眼中忠贤才是奸佞。”
你看到的是裴大人的畏手畏脚,却不知他为了在朝堂上生存做了多大努力,又秘密上了多少道谏言献了多少良策。”
你看到了是吴王妃的可怜模样,却不知她背地里推波助澜,助前太子豫王谋反,又害了多少贤臣良将和御林卫的性命。”
承沄听到这里亦颇有些惊讶,此事她当真不知!
当然,难道裴大人没有丝毫的缺点?难道吴王妃天生就是这样的恶人,做了恶没有丝毫忏悔之心?”忘忧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攥紧,大家,不过都是身不由己。
人,又是可以用简单的善恶来衡量的吗?”
承沄哑口无言,她先前眼中真的只有善恶之分,好人坏人之分,却没有想过人性复杂非她能想象。唉,都怪爹爹什么大风大浪也不让她经受,现在却是闹了笑话……
至于你说我……”忘忧将目光投向已羞红了脸的承沄身上,“许多人为救我而死,我亦杀了许多人,我亦救过许多人。我杀的,不乏奸邪,我救的,也不乏蝇营狗苟之辈。”
真有些好奇,后世究竟会如何评说。”
这些惊涛骇浪却被忘忧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承沄脸颊更红了几分,连忙抱拳躬身:“是我鲁莽,夫人莫往心里去!”
承沄。”
承沄抬头望着她,却是收敛笑意严肃起来,谁料她并未等到训斥:“初入官场不懂的地方多,这很正常,往后多问便是。我告诉你这些并非为了拉拢你,而是希望朝中多一些可以与旧派抗衡又能明哲保身之人。”
是,承沄铭记于心。”承沄对忘忧的敬佩之意又多了几分,女子就当如此!
她恍然觉得眼前之人既不圆滑世故,也不死板苛刻,既不善亦不恶,一切都恰恰好好,不可增减一分。她不仅是自己的益友,也是良师,不仅仅是连接自己与朝廷的桥梁,更是在行路疲惫之时一缕清风。
这样的女子,难怪可以得到众人的爱戴与羡慕嫉妒者的造谣讥讽。
清漪!钧儿喊你进来吃面啦!”
从屋里传来王钰的声音,承沄连忙躬身告退消失在黑夜之中。
来了。”忘忧向夜色中最后望了一眼,一转身便与宇文渊的目光相撞。
还好吗?”他伸出手,忘忧便习惯性拉住,一点一点被他拉近:“都好。”
宇文渊只是笑笑,默契让他们心照不宣。今晚便是最欢快的夜,明日之事,便明日再言。
昭宁元年八月中,疫病渐定,不少在隔离营痊愈的百姓重新回归城镇,京都亦解了封禁。
这是注定不平凡的一年,新旧党派之争愈演愈烈,陛下不堪其负,一月只十日上朝,多数朝会由摄政王代为主持。
人人皆称赞着摄政王贤德,而关于摄政王妃的言论越来越少,以至于当提起“宇文渊”时再没有“桓妤”的份。
平静已久的摄政王府在今日更加肃穆,原本压抑的氛围愈加低沉。
韩夫人都进去快一个时辰了,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事情大着呢!我听说……”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在外面交头接耳,闲言碎语不断,而主子的屋里却是一片宁静。
忘忧执着黑子一落下,桓妤的脸上便浮现出似有似无自嘲的笑意:“你赢了。无论是下棋还是人生,你都赢了。”
忘忧认真看着桓妤消瘦的脸,先前风华不再,一下苍老了许多。
蘅若走的那天,你去看了吗?”忘忧没有接她话,桓妤自己喃喃低语起来,“我出不去,可听人说吴王妃疯傻得可怜,嘴角流涎,一边笑着一边说胡话,吴王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她输了,我也输了。”桓妤身子有些虚弱,眼眶带着红晕,“她的结局,被人强行安排。我却不愿自己的结局被人左右。我自己的结局,只能由我自己掌控……”
所以,我就想在死前,见见你这个‘老朋友’。”
忘忧淡淡回道:“荣幸之至。”
桓妤冷哼一声,明明是被她逼得走投无路才下定决心自我了断,这女人冷漠至极,果真是个没心肠的:“我竟有些好奇,我原本的结局,你又是如何安排的?”
没有安排。”忘忧看着桓妤干裂的嘴唇,为她斟上一杯热茶,“囚禁至死,自生自灭。”
好,不愧是柳三小姐。”桓妤点了点头,“你总是能戳中我们的最痛处。”
桓妤从一旁捧出一套崭新的酒具,按着酒壶柄为每个杯子都倒上半分酒水,并不打算喝忘忧倒的茶。
她端起一杯一饮而尽,眼角划过一行清泪:“这杯我敬你。”
我已上书陛下,允许我与摄政王和离。陛下,同意了。”
忘忧看着眼前这不断淌泪的女人,也不知她说这些话用了多大勇气:“从此,就算是名分,我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我把他,完完整整还给你!”
她将一杯酒扣在忘忧桌前,可见她迟迟未动又不禁笑道:“怎么?怕有毒?”
她从一旁抽出银针放入酒中,再拿出时颜色依旧:“我若想害你,那真是毁了桓家,我不会那么傻。”
忘忧端过酒杯,轻轻抿了口便放下。
桓妤见忘忧喝了酒又接着道:“我知道铮儿不是我与摄政王的孩子,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待他。当然,我并不喜欢孩子,你们若虐待他,我也不会做鬼缠着你们。”
她说到这里觉得好笑,耸起肩压抑着笑意,可伏案时又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与蘅若没了分别,只是她疯得明显,而自己疯得小心翼翼。
桓妤提起酒杯又一饮而尽,随手便摔碎了空杯:“喝了这杯酒,答应我,好好照顾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