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如约来到宇文渊书房,一如往常,书房被三个暖炉烘得犹如盛夏。
唯一不同便是书房里的客人,此刻正是鬼衣侯造访。
忘忧换了一身深蓝袍子,气色尚可。她行完既定礼数,抬头看见鬼衣侯面具下双眼目光如炬,歪了歪头示意她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宇文渊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揉了揉缩在袖子里有些冻僵的手,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
那个神医颜仲予告诉他,也许清漪的血可以缓解他的蛊毒。大概这也是唯一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一靠近她蛊毒便加剧的原因了吧?
“群英会你没到真是遗憾。”鬼衣侯一开口仍是不辨雌雄的声音,他的领口微敞,隐约可见分明锁骨线条。
真遗憾,未能与你并肩作战。他曾在无数个紧要关头想象着若自己是她会怎么做,现在本人就在面前,真想立马撇下宇文渊讨教一番。
况且若不是听说这位“小兄弟”抱恙,他才不是不会亲自出现,和宇文渊呆在一起就是找罪受。
现在看来,她似乎调养得不错?
忘忧低眉,回想起之前冯幼旭信中所说鬼衣侯以一人之力便将九尾狐降伏,从此在江湖上彻底消失了几日,不免有些好奇之心。
如今世上九尾狐,是真是假?
“鬼衣侯风姿卓越,名动江湖,在下没去群英会确实遗憾。”忘忧悄悄看了他一眼,那似有似无的笑容此刻更浓,仅凭一句话就将他的意思扭转,他真是越来越欣赏这位“郎君”了。
宇文渊的指尖轻敲桌面,鬼衣侯微微侧身坐正,却仍看向她,轻声道:“日后再叙,我有东西给你。”
忘忧低头不做回应,心头鼓点如麻,虽然鬼衣侯此刻这样说是当着殿下面故意的,三分真心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她总隐隐有些紧张,他们二人不对付,不会要把她夹在中间吧。
宇文渊摆了摆手,流影会意,从暗处端出一叠信件来送到忘忧面前,打断了二人的私语。
“我已飞鸽传书柳大人,让他认你为女儿,以后你便是柳清漪,柳家三小姐。”宇文渊看向忘忧,目光所到之处轻轻扫过鬼衣侯,可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倒是流影的表情吃惊得有些失去控制,“流影给你的是详细情报,三天之内烂记于心。”
流影蹙着粗眉,看着忘忧的神情多了几分古怪。女人?有点不像。男人?也有点不像。他从小在风月场所长大,印象里的女人好像也不长她那样……至少,身材不一样……
“我常说你长得像女人,这次男扮女装不会有问题,的确,丞相家三小姐,很适合你。”鬼衣侯突然的接话又将流影的三观扭转了一番。
适合?
流影又瞪着圆眼瞧了一番,皮肤有点黑,一点也不像京都那边的大家闺秀;比寻常女子高,比寻常女子瘦,一点也不像青楼里浑身散发魅力的女人;这脚也太大了,怎么装得好女子?还有这胡子拉碴,得每天刮才行,他大概是不会有“婆家”的。
忘忧没有注意到流影的不对劲,只是心中忐忑不定。宇文渊的意图实在太明白:他已看出她的女儿身。也是,她的假扮男装根本瞒不过他。
这也就算了,鬼衣侯是怎么回事?他这样忽然靠近,言语暧昧,令人浑身不自在。
忘忧微微朝远离鬼衣侯的地方挪了挪,配合地露出豪爽的笑,顺便摸了把胡子确认还在后松了口气。
这不是还有人不知道嘛。
忘忧意味深长地望着流影笑了,看得流影背后发凉。
“殿下的安排清漪自然服从。”忘忧依着手丈量了那叠信件,整整一个手掌长的厚度,顿时笑容有些僵硬。
三天就三天!
“明日丞相府派来的教习姑姑就到了。”宇文渊幽幽冒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瞧瞧这神情,看似淡然的眼神毫无心机,给她的任务都重了几分。
从前殿下也不是这样啊?就连派出的探子都夸他待人谦和有礼,对待下属也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
“阿清莫要担心,我可以带你出去玩。”鬼衣侯那阴阳怪气的声音竟也柔和了几分,模样像是说悄悄话,音量却不是。
“时间紧迫。”宇文渊盯着鬼衣侯又来了一句。
“阿清这样聪明,学什么都快,出去玩玩又怎么了?大不了我叫那几个教习姑姑永远到不了永州。”
“鬼衣侯莫要乱了称呼,漏了馅。这几位教习姑姑身份尊贵……”
“有皇帝的人是吧,那好,再加一条柳清漪于晋国结识鬼衣侯,关系匪浅。”
那声“关系匪浅”的咬字极重,意味深长。场面陷入沉寂,流影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微蹙的眉头代表不悦,抿起的嘴是非常不悦!这几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见自家主子这般生气。
不过他们俩这番对话让忘忧彻底明白,他们只是故意看对方不顺眼罢了,何必拿她当借口?
“休要胡闹。”宇文渊终是压下怒气,良久才吐出一句。
他面色泛白,压在衣下的手微微发颤。这病发的,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鬼衣侯突然笑了,配上那古怪的嗓音万分瘆人:“你不想得罪老皇帝就直说,何必让阿清受这个苦呢。这些个教习姑姑仗着是宫里老人目中无人,眼睛长在头顶的!”
面具下他的眼神带着些狠厉,这话外有话,明里在骂教习姑姑,暗里又似在嘲讽宇文渊自诩清高,孤傲得很。
忘忧被他们吵得头疼,怎么男人也会不依不饶地言语互呛。
宇文渊眸子里带着冷冰冰的凌厉,他竟嘴角微弯,淡淡的笑容令人心底生寒,此时此刻也只能想到“笑面虎”一词:“你若真为清漪着想,就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忘忧冷不防被点了名,又打起精神来。她怀疑就算自己不在场,这两人还会找其他东西互讽下去。
她已是看得通透,若鬼衣侯真对那些教习姑姑做什么,她人还没到京都就暗中树敌了。
至少,教习姑姑那儿还要好好糊弄一番。
“我才没你那些心思。”鬼衣侯对着宇文渊说完又转向忘忧,语气软和许多,“我只是不想你太累,没有想到会对你不利,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设计你的吧?”
当然不会。
忘忧尴尬地微微笑了,宇文渊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若你真没想到这不利的方面,怎么反应那么快呢?
横竖关心与设计都是假,她才不会在意。
鬼衣侯见忘忧不回应,只好又补充道:“算了,待你在京都无事,我再请你游乐,鸿钧楼知道吧?那里东西味道一绝。”他又压低声音道:“别被丞相大人知道了,偷偷的。”
听说柳木阳是难得的慈父,但家教严明,鬼衣侯敢来一次就得打出去一次。
“怕是到时候你得赖掉。”忘忧单手支着头歪头盯着鬼衣侯,笑意漾到嘴角。她突然很期待他被围追在屋檐上疲于奔命的场景。
鬼衣侯并不知道她脑中想象的另一副画面,只当她是答应了要与他约会。为了秉持一气宇文渊到底的原则,他又挨近了些,连言语也暧昧起来:“哪能啊,只要和你有关的事,我都一件件记在心里。”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宇文渊表情一僵。这种情况下,这话也就没皮没脸的鬼衣侯能说出来。
忘忧就差浑身起鸡皮疙瘩,虽不知道宇文渊怎样,她却是有些受不住。
在场所有人,也就聋奴和鬼衣侯自在。一个听不见,一个似乎是对所有女子都那么说过的性子。
“咳咳咳……”宇文渊苍白的脸色又加重几分,将一块玉珏递给流影后更是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送鬼衣侯歇息。”
流影感觉到里面的火药味,恭敬地将玉珏呈给鬼衣侯,做了个“请”的姿势。
鬼衣侯冷笑两声,接过玉珏随手放在忘忧面前:“给你玩玩吧,就当为我保管两天。”
未等她看清那玉珏的来历,只听的木门微动,鬼衣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快的轻功!他的功夫怕是在她认识的所有高手之上。
她拿起那块“普通”的玉珏仔细端详着,这熟悉的纹路,她曾为了伪造它耗了三年。可即便如此,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这真玉珏后雕刻的复杂流纹与鎏金任何人都伪造不成不了。
世间仅此一块,玉阳兵符。
“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给你……”宇文渊紧缩眉头,还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拢了拢衣襟,那股寒气太重,连炭火也驱散不了。
忘忧紧紧握住玉阳兵符,凉意在掌中蔓延,果然是好玉。看来传言不假,鬼衣侯统领着玉阳残兵,只是如今玉阳兵发展成什么样,她还不得而知:“殿下想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宇文渊对忘忧的反应有些惊讶,那些察言观色的人就从来不会这么和他说话。
他想了想,终是换了话题:“你知道我要得到的是什么?”
忘忧看向他苍白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脸庞。这神情,似曾相识……
“清漪知道殿下志向不在皇位。”一个渴求皇位的人是不会舍得远离皇权中心这么久的。
宇文渊一笑,她的了解,竟至如此地步:“其他谋士都以为我要的是皇位,你怎么这般笃定?”
“不过是直觉。”
宇文渊温文尔雅,做事自有自己的章法,绝不是满眼皇位的人。
她曾接触过宁国太子,太过平庸,不是帝王最佳人选,而豫王锋芒太盛,早有一天会为皇帝忌惮,她倒是很想早点看到太子与豫王相争,两败俱伤的那一天。
“直觉?”宇文渊站了起来,流影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彻骨冰凉,“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第一个便是韩珂。但宇文渊没有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