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一座府第的秘密不一定要从当家作主的人口中探得,那些整日辛苦做工的底下人群,为了给自己枯燥劳苦的日子添些乐趣,总是要想方设法探听一些上层秘辛,作为向同类炫耀的资本。
这是身为宫女阿彩时的心得。
白果这位新科明亲王府侧妃,不受明亲王宠爱也就罢了,还须面对府中下人的势利嘴脸,心中委屈不难想象,由她将府中的种种动迹一一道来,再由熟知王府规则的三婢整理归拢,总有一两处可供采用。
她告诉白果,若想在王府不落下风,当下无法争取明亲王宠爱的情形下,不妨先去讨得太后欢心。有了太后作为身后依傍,王府上下自会改变气象。而捐银子这等事,几样首饰足矣,多了反而成为贵妇中的异类,招人嫉厌。
作为帮助的回报,白果须设法为她拿到齐道统的亲笔字迹。
“这个不难,自从王爷出征,那位齐大人常来王府探望女儿,下一回他来时,我主动为他诊脉,设法让他写几个字就是。”白果信心满满。
此话果然不是随口打下的诓语,七八日后,借着出府探视兄长的缘由,白果送来了一张大幅宣纸。
“这是……”
“李白的《将进酒》。”白果得意道,“我说我自己读的书不多,惟独最喜欢这首诗,也最仰慕有大学问的饱学之士,请齐大人为我留一份墨宝保存后世。我也算得上是齐大人的救命恩人,他二话没说,当即便写了这幅字给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她似笑非笑,“你当真喜欢这首诗么?”
白果气白一眼:“吟诗也不是你们这些士家小姐独有的权力罢?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一些诗词文章?”
她点头:“你喜欢得很好,这首诗很好。”应该说是太好了,一首几乎囊括了所有字形变化的长诗,大有用处。
“那……”白果面抹窘意,“太后那边,我该从哪里着手?”
“做了皇家媳妇以后,反而束手束脚了么?”她弯眸一笑,“你有齐悦永远不及的一处。太后年岁已高,最想得莫过延年益寿,你以己所长投其所好,岂非轻而易举?”
白家姑娘眼下的日子不甚安生罢?未嫁王侯门第前,只知其辉煌璀璨。及至真正踏进那座深暗如海的府邸,经历过层层规矩礼数的束囿,饱尝过来往命妇们的明讥暗嘲,气焰低靡了不少呢。
送走白果,她返回案上那幅字前,仔细揣摩了半晌,摇首:“良叔,你还是联络哥哥找到二姐罢,临摹他人字体是她的长项,我没有信心可以以假乱真。”
薄良应诺,纳罕问:“这位齐大人的字如此重要么?”
“先帝在时,齐大人身为内阁学士,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是先帝拟旨时的第一书写人选。先帝几次病倒龙榻,俱传其到御前侍旨传诏。所以,他的字最有说服力。原先我尚有一丝犹豫,拖一位无辜者下水,非薄家作风。怕哥哥和姐姐们不答应。但,白果为我打听来我疑惑的那些事,我想,这位齐大人亦应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些许代价。”
“……老奴立刻设法联络大少爷!”薄良抖擞精神,办事去也。
她扬眉:“缀芩。”
“奴婢在。”缀芩打外室步入。
“给宫中传讯,就说我暗中约见齐大人,被拒后仍然不肯死心,正在设法求见。”
“是。”缀芩领命。
“织芳、绵芸。”
“奴婢在。”
“给向老将军府中送个信,我请那位元夫人过府喝茶。”
“是。”
“顺便把高猛、程志叫到大厅,我有事交代他们去办。”
“是。”
而后,室内惟余自己一人,她闭眸,深深呼吸。
司哥哥。
司哥哥。
司哥哥……
自那日,每一次独处,她都须如此叫上几声,缓和心际痛楚。
他那日望她的眸,如此孤寂,如此悲重,似乎完全抹杀了过去那个太阳般晴朗的男子的灵魂,是她的错。她自私地汲求那个温暖的怀抱,天真地以为是自己在掌控一切……她毁了司哥哥。年少时,毁了他的身躯;现如今,毁了他的心志。
她罪孽深重,无可饶恕。
~“朋友。”一张漂亮面孔探进来,“你在哭么?”
她举睑:“没有。”
面孔的主人鸾朵跳到近前,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表情比哭还可怕。”
她勾了勾唇角:“你从司哥哥那里回来?”
“是呢,我怕他情伤之下忘记用药进补,连累你活得更苦。”
“鸾朵……”
“别说谢字。”鸾朵一根食指在她眼前左右晃动,“小心我舍下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走了之。”
她抓住这根手指,道:“请你帮我守着他罢。”
“当然是没有问题,但千万不要再说什么希望他爱上我的话。我鸾朵的信条是,绝不碰朋友的男人,无论他还是不是朋友的情人。更别说像我这么美丽的姑娘,随便招招小手就有好男人自己送上门,不需要抢夺朋友碗中的饭食。”
她赧颜:“对不住,是我一厢情愿。”
鸾朵掀腿坐上桌案,爽然道:“我接受这个道歉,还会替你看住你的司哥哥,别让他做出傻事。”
“……我真是幸运,今生有你这个朋友。”
“当然,我是天下最好的朋友,更是最美丽的姐妹。”鸾朵大点其头,充分表达对自己的欣赏,“哥哥、嫂嫂已向皇上辞行,我选择留在这里。你们的什么衙门前些时日不是奉命看什么黄道吉日?真若有那一天,我也只有先嫁过去,替你防着别的女人去占他的便宜。”
她忍俊不禁:“无论怎样,有你如此开朗的朋友在他身边作陪,他也会开心一些。”
鸾朵伸手抱她:“朋友,你也要开心些啊,你的笑容是世上最美丽的武器,别让自己枯萎。”
她点头。她怎能使自己枯萎?二姐的光芒万丈,三姐的清艳绝世,她都将一一承担,妍丽盛放。
“朋友,你一定替我看好司哥哥,拜托。”
~“回来恁多时日,皇上犹未把南府卫队的执掌大权交回于我。看起来,貌似近期没有这个打算,令人好生失落,唉~~”
窗外细雨霏霏,司府的父子二人书房夜话。
司晗在家安养了半月时光,较之归来时,面色显然好转,体态渐形强健。随着身子恢复,对于官场政务,他亦一反过往常态,很是倾力专注。
儿子的这项转变,司勤学不知是该欣慰还是酸楚,叹息道:“你受过重伤,皇上是想等你完全康复之后再行重任罢?”
司晗将笑未笑,道:“皇上也许是觉得司家的富贵也到了顶端,是时候步薄相之后有所遏止了罢?”
“休要胡言!”司勤学当即轻叱,“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不得妄度君心。”
“儿子不敢妄度君心,请父亲大人稍为儿子努力一回如何?儿子纵然做不回南府卫队的神武将军,回千影卫做个区区的中郎将也无不可,再不济,回卫尉寺任职也好……”他苦恼攒眉,“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的日子,着实无聊透顶。”
司勤学忖了忖,道:“明亲王如今不在天都,你暂且替他执掌千影卫也无不可,明日早朝我向皇上请禀此事。”
他释然抱拳:“多谢父亲大人。”
为人父者面色越发沉重:“你当真没事罢?”
他困惑:“父亲大人是指什么?”
“为父下狱,薄光突然归来,这中间可有什么联系?在云州期间,你和她……”
他浅哂:“爹多虑了,儿子和小光仍是亲若兄妹,也只限于此。”
“但是……”
他突地跳起推开两扇窗户,放进半室湿冷水气,在父亲嗔怪的眼神中嘻嘻坏笑,复阖窗归座,道:“司相大人与其担心这些个子虚乌有,不如多想想魏家和慎家,这两家前段时日把天都城斗得乌烟瘴气,还雇请了一些名声败坏的江湖人士。倘再有下次,您仍是坐视不理么?”
“……”所以,为人父者才觉诧异。过往,除了薄光看不到任何外物的儿子哪会理会这等闲事?“你怎么突然上进起来?”
“如此不好么?”
“……很好。”总比那些个眠花宿柳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来得好。“你若有心整顿天都治安,为父也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须晓得把握分寸。”
“遵命,司相大人。”他应得响亮。
唉,这点欢喜更显刻意了不是?司相暗中愁喟。
~同是这个雨夜。
蔻香冒雨来见,给魏籍递来口信:皇上有意将魏昭容送出紫晟宫外囚禁,诸如建安行宫、尚宁行宫之类。
魏夫人听罢,立即大哭滂沱。
魏藉心烦意乱,斥责几句后,问:“你那个妹妹还在淑妃宫里当差么?”
蔻香愣了愣:“您是说阿巧?”
“除了她还有谁?”
“……”谁知您还有几个私生女?
“如今淑妃声名正盛,你命阿巧求淑妃为你姐姐说情,老夫可助其娘家兄长擢升内阁学士。”
蔻香讷讷道:“阿巧一个小小奴婢,淑妃娘娘怎买她的账?再者……”您不怕让对方晓得她是您派去的细作?
“她不是和薄家的女儿有昔日情谊么?不管她用什么法子,说动薄家女儿去为她求淑妃也好,她自己叩头求来的也好,必须办成这桩事。”
“这样的话忒是冒险,她的身份若是暴露……”
魏藉冷道:“她隐藏着身份也不曾为老夫做过什么有用之事,索性拿她那张可怜兮兮的脸扮一回被生父利用的可怜弱女,打动对方恻隐之心,为老夫派上一次大用场。”
“……”阿巧不需要扮,她本来就是啊。
“你快点回去,今晚务必把这事布置下去,老夫这边自有安排。”
蔻香呆呆了应了一声,木然启步,裹着一身粗糙蓑衣,投身春寒苦雨中:这位父亲大人,总是一次次助女儿坚定决心,令她执意难悔。
站在街头,蔻香顾了顾前后方向,末了沿着这条宝鼎大街直向北去。她从未担心自己被魏府的人跟踪,因为魏相爷对她太过放心,笃定她如她死心塌地、痴情到底的娘亲一般,对他抱持着一颗炽热丹心。
站在了街头最显赫的一座门第前,她稍作犹豫,随即踏上台阶拍响门环。
“谁?”门开半缝,有人探出头来。
“我有急事找薄四小姐,请替我通禀。”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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